万重山。
天机门。
“师姐,那方至静的弟子怎么会在契月国?她不是最讨厌异族的么?”玉成真人执壶为玉隐真人斟满了茶水,问道。
“我见过樊似玉,这女郎确实天资不凡,如果不是心性不佳,恐怕并不次于天秋。”吹了吹浮沫,玉隐真人慢悠悠地说。
女冠方至静所属的太清观和天机门因为一段由来已久的公案结怨,太清观又热衷于同天机门攀比弟子资质,所以十多年前,当方至静外正因为门中弟子挑战天机门年仅十五岁的首徒归无失利而烦恼的时候,一次外出游历偶然遇见了樊似玉,见这小娘子形夸骨佳,天赋极高,顿时大喜过望,还为她破了自己门下不收异族人的规定,将她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樊似玉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不过几年时间就成为了太清观小辈之中的翘楚。为了向多年的对手炫耀这个格外争气的小徒弟,在樊似玉即将学成下山时,方至静特意办了一场宴会,还给玉隐真人专门下了张请帖邀她前来赴宴。彼时千秋才刚刚拜师一年,还处在每日里在山中静坐体悟天地的阶段,心性未定,玉隐真人不欲她多搅和进俗事之争中来,故此从未对她提起过这些。
她不提,却并不代表有些担忧不存在。那时的樊似玉年纪和千秋如今相仿,然而她的同门提起来她都是又敬又怕——她在比武切磋的时候从来不顾及同门性命,一出手必是杀招,所以大家都不敢在没有师长在旁边坐阵的时候同她过招,毕竟都是正当青春年少,谁不想多活几年呢?她的武艺虽然首屈一指,但为人高傲轻慢,又有些刻薄寡恩,所以就连与她同在一个师父门下的嫡亲师姐都不愿亲近她,她竟也从不在意众人对她的敬而远之,仗着师父方至静的宠爱依旧我行我素。
玉隐真人担忧的,恰恰是樊似玉出师后这些年,在父兄的纵容下不仅不加收敛,反倒越发变本加厉的毒辣性子,千秋虽然聪慧,但心思其实并不复杂,对上她恐怕要出事。
“师姐何必担心天秋?有子虚在,哪有她的亏吃?”玉成真人看着自己向来冷静的师姐,碰到爱徒的事竟有些乱了方寸,好笑地摇了摇头,“更何况,她的有缘人也在身边,那小郎虽然年轻,但能在未及弱冠之年就将偌大个山寨打理得妥妥当当,让众人信服于他,又岂是等闲之辈?这样有担当的年轻郎君世间少有,一旦认清了自己的心,又怎么舍得意中人受委屈?”
“唉,但愿如此,”玉隐真人听了师弟一番话,觉得有道理,她插手千秋的命运已经太多,实在不宜再多加干涉,但该念叨老对头的话却是一句不能少的,“说真的,我不知道方至静看上樊似玉哪里,长得不如我们天秋,品行也差得极远,她竟也好意思三天两头写信给我吹嘘。”
“你说说你们俩,一大把年纪了还不消停,子虚还在山中时,可没少跟我抱怨过你们。”玉成真人笑眯眯地卖了师侄,捧起茶杯惬意地饮了一口。
“这些孩子,在身边的时候每天都嫌弃他们,不在时又忍不住想念他们。”
而此时此刻,被武林中两大高手想念着的桑千秋和归无,正凑在一起关于是否出战樊似玉争执不下。千秋要战,归无却说时机不到,两人意见相左,几乎要挽起袖子当众上演一场师门内讧。
越沧海看两人越吵行为举止越发幼稚,忍不住道:“你们别争了,不如先派人去摸清江渠关周围地形,好心中有数,然后再做决定。”两人一想,觉得也对,互相翻了个白眼,又异口同声地点名让程好带人前往查探地形,将一应事务安排好之后,师兄妹二人又继续开始冷战,各据中军帐一边,谁也不同谁讲话。
“大将军,草民有话要说,还请移步帐外。”沉默了一会儿,沧海出声叫千秋。
千秋正不想和归无坐在一处,闻言立刻丢下毛笔起身,随他出了中军帐。两人静静地并肩而行,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却并不尴尬,千秋对此十分满意,只除了沧海那只时不时伸出来想要拉她的手。在第五次拍开他的手之后,千秋停住了脚步:“你要是再动手动脚,就自己走吧!”
沧海笑着转头:“好了好了,我不拉你,你别生气。我就是想问问你,这几天情绪仿佛有些不对,怎么了?”
“没什么。”听他这么一说,千秋抿了抿唇,干巴巴回道。
“你知不知道,你口是心非的时候最喜欢抿嘴,可爱极了。”沧海戏谑一笑,抬手揉了一把她的额发。
“浪荡子!”千秋一偏头躲开他的手,没好气地说。
“程四娘又跟你说什么了吧?”沧海挑了挑眉,“我猜猜,她是不是说,‘我看那樊似玉和你的二郎墙头马上遥遥相顾,眉目传情,你可要当心了’,对吗?”
“嘁。”千秋一脸斜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沧海知道自己猜对了,怕再抓着不放惹得千秋恼羞成怒,忙笑着哄她:“她再怎么看我也不可能变成他的,倒是你,可不能因为个轻浮女子讨厌我,嗯?”
千秋不置可否地歪了歪头,转身走了,却在背对向沧海的一瞬间扬起了唇角。
这边郎情妾意,那边樊似玉却是一脑门官司。
还未正式开仗,樊似玉的两位兄长就被敌兵俘虏,母亲天天坐在她的面前默不作声抹眼泪,父亲也时不时过来踱一会儿步,叹几口气,让本来就心烦的她更加躁郁。终于,她忍无可忍,丢开了手头事务,带着一队女兵骑马出城散心。
说是散心,但大敌当前,樊似玉也不敢大意,所有人俱是全副武装,佩剑悬弓,马鞍旁挂着各自的长兵,走了江渠关东门,顺着小路往金风林而去。
金风林位于江渠关以东的玉露山上,因为山上林木繁茂,一到秋天满山黄叶,就连吹过的风都像染上了一层金色一样,故名“金风林”,是江渠关一处盛景。太平年月里,这里游人如织,十分热闹,然而现如今正值两国交战之时,没有哪个敢冒着生命危险去山中郊游,所以今年的玉露山格外冷清,但也正好遂了樊似玉的心意。
樊似玉一行人这边往玉露山走,程英和程好也带着人马来到了玉露山。盖因江渠关虽然三面环山,但只有东面的玉露山地势最高,最适宜登高远眺。
北地已经入冬,金风林十里黄叶已经在前些日子刮得几场北风中纷纷落了地,又被冬日威力不甚足的阳光略一烘晒,马蹄踏上去如刚出炉的薄饼子一样发出酥脆的声响。因为担心惊动敌人,所以程好等人的战马都摘了铃铛,马蹄也裹了麻布,但这满地干燥的落叶却轻易地出卖了他们的行踪。
“有人。”樊似玉突然勒马停下,轻声道。女兵们闻言都屏住了呼吸,各执兵器,静静等待着。林中一队人马缓缓走出,和她们迎面撞上——“程好!你叫我踏破铁鞋,今日倒是自投罗网!”樊似玉冷笑出声。
程好一惊,定睛一看,面前的人金甲红袍,柳眉凤目,面带杀气,不是死敌樊似玉又是何人?程英一看程好的表情就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往前半步将妹妹护在身后,冷然开口:“这不是樊三将军么?你两位兄长尚在我唐营中做客,你怎么今日倒有兴致出来游玩了?”他说话时故意将“做客”二字加重,果然见樊似玉面色更加难看,成功将她的注意力从程好转到了自己身上。
“姓程的,你阿妹掳走我阿兄,我今日非要捉了你去不可!若非如此,我心头之恨难消!”说罢,她策马上前,将掌中白狼刀一挥,照着程英当头劈下。程英继承了祖父一把所向披靡的金斧,在安京城年轻一辈的武将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骁勇,此刻见白狼刀至,他气沉丹田抬斧往上一挡,白狼刀刀刃砍在斧柄之上,带出一串火花,两人的战马都被突然爆发的碰撞震得倒退了几步。
就这一次交锋,程英心里就有了预感——他和程好加在一起,恐怕也只是堪堪为这姓樊的娘子对手,胜负难测,但就目前来看,胜算不大。他转念间又想到妹妹程好和樊似玉还有过节,知道如果她落在樊似玉手中,单凭她擒了樊氏兄弟这一条,就足够让她吃尽苦头了,他身为兄长,无论如何都要护住她,倘若能让她全身而退,哪怕要他搭上这条命,他都在所不惜。想到这里,程英改变了策略,转守为攻,一把沉重的金斧在他手中舞动如飞,一时间竟逼得樊似玉连连后退。
趁此机会,程英朝着跟他们一起前来的士兵们大吼一声:“带着小将军快走!”
“阿兄!!”程好惊怒于兄长的决定,但是士兵们已经听令上前,将她团团护在当中,不容她再往前一步。程英看着他们护着程好退到了安全的距离,这才松了口气,凝神专心对付樊似玉。
樊似玉心念一动,忽然喊了一声:“快追!”见程英听到后一分神,金斧缓了一瞬,樊似玉眼中闪过一道寒光,猛地一翻腕子,弹出数颗铜弹子,狠狠击向他的腰侧,右手肘,左手腕,双肩几处。程英挥动斧子挡开了瞄准他手肘手腕的铜弹子,但是腰部和肩膀他却来不及回护,被打了个正着。被击中的部位立刻传来一阵剧痛,他双手脱力,金斧当啷落地,身子往旁侧一斜,滚落下马。
领头的士兵见状不敢再耽搁,急道:“小程将军!快走吧!我们去找大将军,再来救程将军!”
樊似玉带来的女兵得了令,立时蜂拥而上,分左右两路包抄过来。程好明白这样下去不仅白费了兄长的一番苦心,还要赔上这群忠心耿耿的士兵们的命,只得一咬牙,沉声道:“撤退!”
千秋卫的士兵平日里训练多入山林,故而在山间行动起来也十分迅疾,待樊似玉的人马仗着熟悉地形抄近路而来的时候,程好等人已经踪迹皆无。
“没关系,”听着手下汇报,樊似玉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绑的程英,“大鱼还在后面,某不着急。”
唐军营中,程英被俘的消息传开,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