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骁、昊昱、玉川三人出了长生殿,彼此揖手道别。目送两人走远,玉川抬头看头顶黑底红字的‘长生殿’匾额,长叹一声,怏怏而回。
他并未直接回王府,而是先去了城南自己田庄上。豫湘王田庄有些不同,别人的田庄都是租给佃户种植稻麦蔬菜等,但豫湘王的田庄却是一间间的浴室,这都是他栽植非当季花种所用。
这些花种有的是重金买来,有的是别人送的,还有一些是他四处游历时遇到,带回来栽培的。这里有世间技艺最好的花师。
此时正是春季,许多花种正是当季,所以无需放在浴室内,都摆在外间。在一处棚子下,正放着一盆盆开得正艳的花朵。玉川朝那里走过去。
这一片姹紫嫣红种有一种花十分醒目,它叶宽而直,一株大约有三四片,包裹在花葶周围。花葶是一根笔直而上的绿茎,上面开满小小的花朵。这些花未开之时,一个个小花苞长在上面,活像一个玉米棒子。一旦开了花,又极尽艳丽、芬芳扑鼻。
这种花沛国内是没有的,还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从一个金发碧眼的、据说从海那边过来的商人手里买来。玉川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十祥锦。种植它需要注意一点,不能用土壤栽植,必须要用不太干燥的沙泥方能种活。
玉川将视线一转,落在一株蓝色的花朵上。这种花很奇特,蓝色本就少见,奇特的是此花花瓣像菊花,大小也跟菊花相同,但花蕊却像彼岸花一般一根根蜿蜒而上。
这是在野外山坡上寻来的,花师殷师傅足足花了一年时间,才找到它的室内栽植方法。玉川为他取名玉黍花。
除此之外还有虞美人、铃兰、蝴蝶花等,玉川驻足良久,才抬步向内走去。
小道旁七零八落建了几间浴室,玉川走向其中一间。这间浴室门上挂着青色油布门帘,外面又罩着一层白纱。玉川打帘子进去。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中间的水池,那水是温的,正冒着热气。初春时节,外面还不时有寒气侵袭,这室内却温热暖和。
水池边上放着一盏盏金菊,这些花开得娇艳,就像清晨沾满露珠的青草一样生机勃勃。这些花叫皇菊,是他游江南的时候,偶然到一个叫下保村的地方发现的。当时此花还不为众人所知,即便是现在,知道它的人也不多。
这花名倒不时玉川取的,当地人就这么叫它。那花朵橙黄明艳,有手掌般大小。花瓣簇拥堆叠,像是争着向世人展现它的美丽,开得十分热烈——‘真不愧为菊中之皇’,玉川心中感叹。
玉川轻轻弯下腰来,鼻尖闻到一点芬芳。他注视着这明黄色花朵,脸上有些哀伤,又带着决绝。
“王爷来了。”一个男子走进来。他看起来年纪不轻,却面容白皙莹润,许是常年待在浴室中的缘故。他手中端着一盆皇菊,将它放到地上,笑道:“这一盆看起来有些不好,我想着会不会是室内过于潮湿的缘故,所以今天把他搬到别处试试,果然有些好转。”
玉川张了张嘴,终于道:“殷师傅,这些花你都帮我处置了吧,我以后都不再种它了。”
“啊?”殷师傅吃惊不小,道:“为什么?”他看着地上他日夜呵护的一盆盆鲜花,那是他全部的心血,他不明白到底怎么了。“这些花,可都是王爷最喜欢的呀。”
此时玉川已下定决心要丢掉这些没用的喜好,摆了摆手,道:“我以后再也不会话心思在这些东西上了。”他叹一口气,重复道:“都处置了吧。”
见玉川心意已定,殷师傅顿感绝望。眼见这一盆盆的他日夜呵护的花儿就要被弃之不顾,他悲从中来,跨上两步,站在玉川身前,问道:“王爷,这···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殷某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吗?”说罢,眼中已是泪光闪烁,忙一把拭掉。
“殷师傅,你这是怎么了?”见殷师傅这边难过,倒提醒了玉川,一拍脑门,道:“哦,都怪我没说清楚。”玉川将他扶到一旁坐下,轻声解释道:“殷师傅,我不要这些花,不是因为你做得不好,而是·····”他叹息一声,接着道:“我决定要改头换面,换一种活法。以前种种喜好,都要舍弃了。”
“这又是为何啊?”殷师傅一愣,问道。玉川于是将父亲训斥他的话说了,殷师傅听了,安慰道:“那都是皇上气头上的话,王爷不必往心里去。”
“父皇说的没错,我确实是无用之人。”玉川此时已经想清楚了,做个闲散王爷固然自在,但总觉得对自己本应肩负的职责,总有逃避之嫌。“回想过去这二十年,我没有一日主动承担自己应该肩负的责任,每日里只知道附庸风雅,却从不曾为百姓、为国家做过一件实际的事。身为皇子,我有愧百姓,有愧自己生来就享有的荣誉。”
玉川负手立在嫣然绽放皇菊中,像个幡然醒悟的信徒,娓娓言说自己的罪行。“百姓赋予我身为皇子的权利,让我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而我却不曾想过,我之所以享有这些权利,是因为我身上肩负的责任。”
殷师傅似懂非懂,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不知道说什么,又一言不发地听了下去。
玉川穿着一身素白色衣袍,十分宽大,越发显出身躯单薄。他深吸一口气,道:“我李玉川从今天起,要做全新的自己!”
处理花圃这件事,殷师傅做得十分缓慢。对这个地方他有太多不舍,相处数年的感情,一朝说散,哪有个不伤心的?更何况还是这么好的主子。
他只盼能拖得一天是一天,说不定哪天主子忽然改主意了也是有的。小小的一件事情,他足拖了一个月。但这期间,玉川再没来过庄上,只让王府管家来交接。
终于,日子已经不能再拖了。这天殷师傅处理完最后的实物,向王府管家说道:“吴先生,请跟王爷说一声。这几年来,承蒙他关照,殷某得以过一段舒心的日子,感激不尽。”他两手拱着,深深揖了一躬,接着道:“殷某性格孤僻,向来不被主家所喜,半生漂泊流离····”他深深叹一口气,垂手道:“王爷的恩情,殷某铭记在心。告辞。”
“哎,殷师傅请留步。”见他转身就走,吴管家忙叫住他,从袖里取出一封信,道:“殷师傅,这是王爷让我交给你的。”吴管家将信递过来。殷师傅一边来展开看,一边问道:“这是什么?”
“王爷说他有一个同样爱花的朋友,是个人品第一流的人物。”吴管家微微一笑:“这封信就是推荐你到他府上的。”
殷师傅此时已将信看完,他将信纸折好,放进衣袖中。抬起头来,吴管家看到他的眼眶有些发红。殷师傅举目望向王府方向良久,最后向吴管家拱手作别,登上了南行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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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却说淮南王方回到王府住宅里,范世忠就来看他。见他进来,淮南王让左右人都退下。待屋中只有范世忠和靖铄两人之时,范世忠问道:“王爷,身子无恙否?”
淮南王从怀中掏出手绢,摊在手心展开来,里面有几枚黑色药丸。一件这药,两人对望一眼,彼此心领神会。
淮南王一边将手绢收起,一边道:“多亏先生,我才能躲过此劫。不然真到了战场上,刀剑无眼,有没有命回来还不知道呢。”
范世忠从桌上倒杯茶递给淮南王,道:“您喝茶。”淮南王确实渴了,就着茶碗咕噜噜喝下,慢慢躺到床上,说道:“我猜父皇一定是派二哥去的。”
“王爷猜得不错,”范世忠拈了拈他那又短又少的胡须,道:“宫里已经传来消息,皇上确实是派睿王统兵平反。”
“诶,我那二哥打仗的本事是有的,”淮安王在床上挪了挪位置,让自己躺得舒服些,道:“只不知这次面对刘竞成这个滑贼如何了。”
见淮南王完全松了口气的样子,范世忠侧过身去,略微一顿,道:“王爷有没有想过,如果这次睿王平反成功、班师回朝,到时候他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就远非其他皇子所能比的了。”
“嗯?这个我倒没想过。”听到这点,淮南王陡然睁大了眼,拍拍脑门,道:“哎,失策呀!”
“这也未必。”范世忠一脸高深莫测,他在床前缓缓踱了两步,老神在在地道:“这是说得胜的情况么,如果败了呢?”
“败了?如果败了那国将不国···”淮南王情绪激动,咳嗽一声,道:“哪能再谈其他?”
“诶,我的意思不是真败,而是让皇上以为败了。”
“你是说····”淮南王脑中数转,想了一会儿,说道:“我还是不明白,让父皇以为败了,那也只能瞒一时,等二哥回来····啊,原来是这样。”靖铄忽然欣喜异常,纵身在病中,也显得神采奕奕。
“不错。”范世忠颔首道:“皇上以为败了,就会迁都避难,而那个时候王爷如果主动请缨坐镇京中,到时振臂一呼,必定一呼百应。然后王爷就可以登基称帝,遥遵皇上为太上皇。等二皇子得胜归朝,那时一切已成定局,他也只能望而兴叹了。”
“妙,妙,实在妙。”淮南王连说三个妙,笑道:“先生真是神机妙算,可真是本王的再造亚父。”
“唉,”范世忠摆手道:“事情是这样预计的,到时候怎么样,还得一步一步做来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