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寻三从废墟里挖出来的苏怀若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一定是被陈年入了梦。
幸好逐境山不远处有户人家,当家的老太太很是慈祥和蔼,见了寻三满身泥污血渍也不多问,二话不说便将两人带进屋中,还找来了药箱子给他。
卸货似的将寻三从后背弄上床的苏怀若赶忙谢过她,并粗暴地扒下寻三破破烂烂的衣服,用老太太捧来的温水替他细细擦拭后才敢上药。
老太太捡起被扔在一旁的破衣服,默默地掩门出去了。
不用猜都知道寻三是被陈年入了梦的苏怀若在处理好他的伤口后闭上双眸,同时伸出右手,将掌心贴于寻三额前。
耳畔顿时出现了陈年的声音,微弱空灵,仿佛幽灵吟语:“我是陈年,三岁丧母,十岁亡父,归途已失,举目无亲;伶俜茕孑,孤苦贫弱,陋巷箪瓢,颠沛流离;奔波数年,难得安定,又遇魔修,殃及友人,命在旦夕;幸得搭救,蒙恩德全,寸草衔结,图报洪恩。”
一幕幕场景从眼前极速翻飞而过——病入膏肓的母亲于临时前落下的,饱含不舍与爱的泪水;颜面肿大,眼球突出,嘴唇变大且外,皮肤呈污绿色,且已经膨胀得不成人形的,经辨认后的确属于父亲的尸体;被魔修啃得血肉模糊的友人的面容;以及一袭仙师服翩跹,持禅杖沐光而来的净莲。
“别怕,”他搀起蜷缩在地,满面泪光的陈年,轻声安抚,“没事了。”
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一双明眸从容镇定,璨若繁星。
这种情况下别说陈年,就连在用“听灵”读取陈年记忆的苏怀若都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紧接着陈年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素来淡漠孤僻且无趣至极,未曾对谁抱有过多余情感,包括为救我而死的友人。可见他之后,被多舛命途频频击败,日夜在俗世洪流里挣扎,早已存下死志的我,却突然寻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他看见陈年那双麻木的死鱼眼内有名为“希望”的火花升腾,如同破晓之光一样灿烂。
“我想追随他,尽管他可能连我唤什么都不知道,哪怕许多年以后,他会忘了我这个人,”她微弱且空灵,总是透着冷清的嗓音里终于有了淡淡的情绪波动,尽管这种波动只会让人觉得惆怅的感伤,但起码有了人情味儿,“自我六岁入道以来,内心便与世界有所隔阂,以致自己时常分辨不出现实与梦境,且常常甘愿沉沦于美梦当中不肯苏醒,过着混沌不堪的生活。亦因如此,我在此道上的造诣已臻化境,可随时让人沉睡,并入其梦控制对方神智,以达到我之目的。”
画面一转,眼前出现了陈年来到天府时的场景。
专门负责选拔的仙师很是客气:“陈姑娘,非常遗憾,由于‘梦’位在邪道之列,所以仍需观察考核,暂不能让姑娘就任仙师。若姑娘着实有心,不妨从基层做起,先在细作部积累经验,熟悉制度作风。相信以姑娘之能,假以时日,必将登上仙师之位。”
“这是你们府主规定的么?”尽管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但陈年仍未打消想要成为仙师,同净莲并驾齐驱的念头。
“当然不是,”苏怀若心说,“净莲用人只看品性好坏,才不搞歧视呢。”
“不错,”那仙师点点头,又道,“可是姑娘,我们府主并没有遵循本心意气用事的权利,他代表的是民意。”
听完上半句后原本打算出去就找他算账的苏怀若长叹了口气——居于高位之人素来身不由己,这是净莲的苦衷,亦为让他疲惫憔悴的罪魁祸首。
可平心而论,这样的人,真的非常值得追随与敬佩。
“府主光风霁月,为他分忧是我的荣幸。”陈年莞尔一笑。
“能得姑娘垂青,亦为天府之荣幸,”他郑重其事道,“不过呢,咱们为的是天下苍生,而非府主,这一点,还望姑娘谨记。”
“仙师这说的是什么话,”陈年三分真七分假的调侃,“府主难道便不属于苍生了?”
作为旁观者的苏怀若暗自腹诽:“以你们府主那种仁慈心软,什么苦水都自己吞,什么责都自己担的性子,你还想别人拿他当人看?”
那仙师果然一脸不在意的笑笑:“府主的能耐大着呢,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哪儿用得着咱们操心呐?”
随着仙师声音的散去,眼前的画面逐渐模糊,慢慢的,变成了陈年开启卧底生涯的头一个地方。场景人物的变换速度增快了许多,不过依旧可以看出她是如何步步为营地靠拉拢关系获取信任,并在搜集齐证据以后通知天府将其一窝端掉的。
这姑娘的属性很矛盾,说她无情吧,她却心甘情愿抛弃自己的真实身份,当天府的棋子和影子,孤魂野鬼般游走在正邪两道之间,饱受猜疑孤寂,历尽艰险,九死一生,只因想堂堂正正站在意中人身侧,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替他分忧解难,与他齐头并进。说她有情吧,她却背信弃义,陷害与自己情同手足的兄弟,污蔑对自己关怀备至的上级和出卖对自己信赖有加的主子,将冷漠阴险发挥得淋漓尽致,事成之后甚至连半点愧疚之情都没有。
“终于,我离他越来越近,”陈年幽幽的声音里带了些激动与欣喜,“近得仿佛只有一墙之隔。”
这面隔绝了她希冀与憧憬的墙,名为:“非常。”尽管眼前的她胸有成竹得好像胜券在握,但却始终无法改变最后入魔叛变,香消玉殒的结局。
拥有上帝视觉,预先知道了她的下场的苏怀若惋惜地看着陈年化名富商之女“芊泽”加入非常教,成功搭上护法“魑”的线以后布局让其死在了执行任务的路途中,并以其心腹的身份当上了新的“魑”护法,成功跻身进入“魑魅魍魉魃魈魁”七护法之一,掌管非常教的“成员簿”,拥有了与教主湫漻议事的权利。
湫漻同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别叫‘芊泽’了,太悲凉,不好听,不如改为‘荆’罢,单字坚韧锐利,花名呢,又是‘嘉木灌业春意好’的紫荆,想来应当合你心意。”
这字她的确是喜欢的,不因“嘉木灌业春意好”的下句是“可怜不种紫荆花”,只因“荆”可延伸出“荆妻”之意。而她毕生所求,便是让净莲对外称自己一声:“荆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