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江南,虽已入春却还是有着几分寒气,清晨的薄雾尚未散下,街市上还幽着一股黎明前的空荡寂静,偶有几个赶早市的过客匆匆的行着,却未打破这清平的晨曦。
城外的平江河上,一条细长的乌篷竹船儿由远及近飘然而来,站在船头的船夫眼见将到岸,及是欣喜的朝船中喊道:“姑娘,咱快到了。”
船中的女子听到那话,浅浅的应了声后,起身从船内走了出来,犹如腊月里一株白色寒梅,带着冰冷而不可碰触的傲气寒意初绽人间,清冷幽浓。她发浅仅以玉簪束顶,身着白衣纹青绣,面容清艳之下又带着几分坚毅。望着这愈来愈近的苏州城,女子站在船头,目中一片平静却隐隐又带了丝别样的神色,当初,入这城之时,她好像还女扮男装调戏过城中苏府家的二女儿,害得那个小姐羞涩之下非要跳这平江河,逼得她不得不恢复女儿身跟人家道歉。
那时候,本以为周镜兰会骂她,却没想到周镜兰只揶揄了她几句男装太丑调戏太过装腔作势便罢了,倒是二师兄玉横尊知道之后,差点没气得昏过去。
还有那座石桥,她记得,周镜兰有次走的太急还在上面绊了一脚,要不是二师兄眼急手快扯住了她,恐怕她就要栽进河里了。
那时候,可真好啊。
“姑娘,到了。”
船夫将船停好,摘了头上的斗笠扇了扇,这虽是料峭初寒,可他行了大半夜的船,却是觉得有几分闷热。女子回了神,从袖中拿了些碎银子递给他,道:“辛苦了船家。”
“哎呦这么多,多谢姑娘了。”
船夫笑眯眯的接过那银子,低头时瞟见她左手上只有四根手指,心下不禁感叹这么清姿秀丽的美人居然是个残指,却也只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将银子塞进了袖中。
这世道不平,自己的事儿都顾不严呢,哪有心思去管别人的闲事。
从船上踏岸而立,李清流眼望载自己那船如来时般飘然而去,街上依旧人淡风寒,她左右辨了辨方向,不太记得自己想要寻的地方究竟在何处,想着要找个人问问扫视了一圈却未发现有什么人,正打算四处看看时却听到街边的角落中有东西翻落的声音。
她寻声而去,入了那发出声音的小巷,巷子似乎是一家客栈的后巷,里面堆着不少客栈后厨的废渣残料,散发出一股腐臭油污之味,李清流拂了拂那股往鼻子不断钻入的恶味,却见一人正在那一桶桶的废污中寻着什么。
“这个留着中午吃……这个坏的太厉害,吃了会拉肚子,不能要了……唉……要不是昨天被人追跑得太远,也不至于今天早上才能来找吃的,害得这些都不能吃了……。”
李流清本以为是行早市的商人,却没想到是个乞丐,见那人翻得认真,她便转身欲离开,却见那人从那废桶中突然钻了出来,一身油渣剩菜的污垢,头发与身上的衣服皆脏的看不出颜色,甚至头发上还沾着几根菜叶,或许,是菜叶吧。至于脸上,就更是黑油相间,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他左手握着半块被水泡过的馒头,只是那馒头上霉点与污水占了大半,可是半点也看不出能吃的样子来。
唯有那一双眼睛,亮的如同夜空中的繁星,哪怕在那一身褴褛脏污之下,依旧不掩光华。
巷中两人,一人洁净如月气质似梅,一人污臭腐烂气如粪泥。
“你继续。”
半晌,李清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想也向他询什么路,作了个“请”的手势,随即转身而去。
望见她的那一刻,那乞丐目中的光华更盛,莹莹星星如芒加持,莫名的涌现出几分激动与欣喜。见她要走,愣然之下不知如何开口,手上一松,那半块好不容易寻来的馒头“啪叽”掉在了地上的泔水之中。
江南的小吃,以精巧细致成名,苏杭一带更如此。早市之上,各处小吃铺,糕点铺,茶社,面馆热闹非凡,各色吆喝声与食物的香味混杂在一起,颇有股世间繁华如斯的平和安静之态。四处飘荡的烟炊之气冉冉而升,笼屉中的蒸汽迷茫了君无恨的面容,远处的初阳已上,万丝金光耀华人世起暖众生,君无恨身入其中,不禁也添了几分自在,许久不来,这里真是大不一样了。
“老板,再加碗羊丝面。”
“好嘞。”
“小二,收桌,来两份你们店里的招牌卤肉面。”
“马上来。”
“包子……新鲜好吃的大肉包。”
“……。”
“姑娘,要不要买两个包子尝尝,我们包子铺刚开业,都是今儿刚包好的大包子,皮薄馅厚,买三个送一个。”
望着那笼白白软软的包子,李清流想起自己早饭还未进,问道:“有素馅的吗?”
“有有,青菜萝卜韭菜豆沙,您要哪个?”
“来两个青菜的吧。”
“好嘞,两个青菜大包子。姑娘您要不要再加一个,买三送一,您刚好能送一个给那小乞丐,我看他一路跟着姑娘您。”
乞丐?
一回头这才发现那巷中的小乞丐正躲在一角落里偷偷瞟自己,她一时思绪回沉,竟没发现被跟踪了。思及那巷中的一幕,她回头道:“也好,那就给我两素两肉,分开包。”
“好嘞,这就给你包好。”
拿着包子从早市中行到人稀的河岸边,转头见人还跟着自己,她撩衣坐到岸边的石凳上,冲他招了招手。
“你,要不要过来?”
那人见状,似是有些犹豫,低头思了思,最后似是下了决定般缓缓从街角处走了过来。
“坐。”
李清流指了指旁边的石凳,那人看了眼她,却又退了两步,道:“我……身上很臭。”
“好吧。那我放在桌上。我这里还有些碎银子也一并给你。”
“我……我不是……不是……。”
见李清流如此,他猛然摇了摇头,不肯上前接那些东西。
“不是什么?”
“我跟着你,是因为……因为……我好像认识你。”
“认识我?”
李清流一愣,她虽之前曾跟着周镜兰与玉横尊在江湖中走动过,但如今五年已过,她容貌早已改变不少,武林中更早已传言她已亡之事,哪里还有人能这般轻易的认出她来。
“你认识我?那你是谁?”
乞丐摇了摇头,道:“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谁。”
李清流听他之言虽暗哑粗气却夹着几分脆软,问道:“你……是个姑娘?”
那人微窘,点了点头。
“我……我几年前跟人抢吃的,被打破了脑袋,不记得之前的事了。我刚才看到你的时候,感觉我好像认识你,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谁,所以我想……也许……也许你能认出我来。”
李清流蹙了蹙眉,上下扫视了她一眼,以她现在这个模样,要认出来恐怕有点难。
“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实在没办法辨认,等吃了早饭,我去找家客栈给你清洗一下,可好?”
那人低头“嗯”了一声,微有些欣喜难抑。
不过话说,自己与乞丐还真是有缘啊。
客栈里,李清流加了两倍的房钱请人帮忙烧热水给那个小乞丐净身,又给了烧水房的丫头一两银子让她帮忙搓澡,足足洗了四遍,才把那小乞丐洗出了原形。
找了身自己的衣裳给她套上,却发现把她洗干净也没用,原来脏污时看不出来,现在没了那些油泥之物才发现,这小乞丐的脸上身上尽是疤痕,弯弯曲曲凹凸不平,除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星,其它再无什么标志性的特点。
“多谢恩人大恩!”
她穿上衣服便“扑嗵”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向李清流致谢,见其行如此大礼,李清流立时上前将人扶了起来。
“不必如此,都是小事,坐吧。”
“多谢恩人。”
“你身上这么多疤怎么来的?”
“我不记得了……。”
“那你记得最早最清楚的是什么事?”
“雨,下的好大的雨。然后身上很疼,我走了很远的路,后来有人打我……我记不清了,然后我就跑,跑了很远……后来就到处找吃的……。”
她说的断断续续,显然记忆上缺失了很多。
“那你觉得你见过我,你还记得我当时跟你说了什么吗?”
“你穿了一身绿色的衣裳,很漂亮。你冲我笑,然后给了我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我不记得了……。”
她低下头,似乎对于自己能提供的信息有限感到愧疚。见也问不出什么,李清流便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