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说,我是捡来的。
我当然知道我是捡来的,师父一个大男人,并未娶妻,自打我记事起他就一个人带着我和江温闲生活在深山老林里,此情此景,想想我也只能是捡来的了。
江温闲,我的师姐,借着年龄上的优势,她和我的关系一般就是欺负人和被欺负的关系。不过师姐这个人吧,虽说只年长我两岁,又经常欺负我,抢我吃的,霸占我的新背篓,骗我吃鱼鳞又告诉我第二天胳膊会长出鱼鳞来害得我整晚盯着胳膊不敢睡……但是师姐也有对我好的时候,比如,她每次都会把她的剩饭留给我吃……算了,当我没说。
师父是一个出家人,别人就叫他一言大师,据说师父就出生在这座寺庙,他的母亲杀了很多人,而她所杀的最后一个人就是她孩子的父亲,她求佛祖收留这个无辜的孩子,师祖开始犹豫,但是最终还是没有拒绝。第二天,师父的娘亲就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只给师父留下一个镯子。
随着师父一天天长大,师祖并不避讳他的身世,全部如实相告。
“徒儿,若你有意去寻你的母亲,为师绝不挽留。”
“师父,”他跪下,道,“弟子已入佛门,早已断了与凡尘俗世的因缘。”
师祖听完,只是叹了口气。师祖曾说,师父天资聪慧,又与我佛有缘,他日必有善果。随后又过了八年,师祖圆寂。临终将寺庙交给了师父,其余几位师叔不愿再留,不久便纷纷离去。整个寺庙变的空空荡荡,大殿里只剩下师父和佛祖,相对不语。
同年,师父在一次外出途中遇到了我。我那个时候还不会说话,用一块红布包裹着,就这样放在一个山坡的一棵树下。
“这位小施主,你可愿入我佛门。”
“咿咿……”
“甚好。”
那天,师父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叫清音。
师父说,当年收我是出于环境所迫,只有等我长大了,便可自己决定去留。在我五岁的时候,江温闲出现了。
那天的风特别大,我和师父正在屋内煮茶,忽听门外敲门声,来人问道“请问一言大师住这儿吗?”
师父让我看着火,自己起身去开门。没过多久,便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体态微胖的男子和一个女童,来人正是江家父女。
据江父所说,此次前来是希望寺庙能收下江温闲,那年她七岁,因为一时顽劣误伤了另一孩童,导致其左眼失明,江家虽已赔偿千金,可那孩童的家人却仍不肯罢休,他们要江温闲的一只眼睛。他唯恐爱女有什么闪失,故连日兼程来到此地,望佛祖佑之。江父一脸憔悴,眉头紧蹙,见师父不答应,便一骨碌跪了下来。
“大师,过两年等这事儿风头过去了,我就来接她回去!我们江家小门小户,真的是没办法了啊!大师!”
从那天起,江温闲就成了我的师姐,寺庙的中间有一座大殿,将前后院子隔开,师姐只能住在前院,不能越过大殿,这是师父和她定下的规矩。每天,我去捡树枝,师姐无所事事,于是也跟我一起去捡树枝,我去提水,师姐跟着我一起去提水。我很想看看是不是我做什么师姐就会跟着我做什么,于是有一天,吃饭的时候,我夹了一根青菜放到她的碗里,然后等着她也给我夹菜,可是她只是一愣,随后低头继续吃饭,我有些失望。
那段时间,山间小路上经常有一个小沙弥跟在另一个稍大一些的小姑娘身后,手上提着一桶水,因为水太满了,溅出来的水花沾湿了小沙弥的芒鞋。
“师姐师姐!你走慢点,等等我!”
每走一段路,江温闲都能听到清音在身后喊自己的声音,她无奈的回头看着这个比自己低一个脑袋的小和尚说道,“下次少装点水。”
清音听话的点点头,“知道啦!”
这天,二人依旧去小溪边打水,突然来了另外几个小孩,他们站在溪水对面的石头上,朝清音丢石头,“野孩子!不许你来这里打水!”那个领头的小孩叫铁蛋,家住在山下的村庄,时不时便和小伙伴们上山玩,偶尔遇到清音都是这般欺负之。一颗石砾砸在清音的脸上划破了皮,他两只眼睛红红的,既委屈又害怕。铁蛋见状哂笑道,“野孩子哭了,羞羞脸……哎呀!”没待他说完,脸上被江温闲朝脑门扔了一颗一样的石子。
他揉了揉额头,正准备破口大骂,一看对方是个女孩子,愣了一下有些脸红,又见她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赶忙说道:“我我我不打女孩子……”
“谁打谁还不一定呢。”说罢,师姐便抡起石子朝他一顿乱砸。我至今还记得那天铁蛋抱着脑袋被师姐追着打了半个山头,最后由于师姐有点累了,铁蛋得以侥幸存活。那天以后,铁蛋再也没有欺负我,他每天都来小溪边等师姐,和师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然而师姐压根没有理人家。后来听说铁蛋家要搬去金陵了,铁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来和师姐道别,这次师姐终于跟他说话了.
师姐说,你快走。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掩埋了庭院的石头路和走廊的青色屋檐,从山上望下去,分不清白茫茫的是雪还是雾。
清音在院子里堆雪球,她依着走廊那根已经有了裂纹的朱红色的柱子打盹,偶尔有微雪轻覆于她的眼睫,恍惚间,她稍稍启眸,抖落一丝清寒。
冬日的阳光依旧是潋滟的金色,却失了温度,照在她的侧脸,她的表情和往常一样恹恹的,仿佛世上的一切都不能使她欢喜。
这一幕落在少年的眼里,不知不觉也落在了他的心里。
很多年以后,他还会记得那一天大雪寒山,师姐闭着眼睛倚着大殿门口那根裂纹斑斑的朱红色的柱子,金色的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睫毛上的细雪抖落,突然她睁开眼睛看着自己,仿佛要说什么……
“阿音,你发什么呆?”
“啊?我我……”小和尚举着雪球,“师姐要不要一起玩?”
不待她回答,一言从正殿出来,朝二人招了招手,手中捧着一个白瓷壶。院子中间有一棵桃树,民间有一个说法,在第一年下雪的时候将雪入瓮,埋于桃树下,来年下雪的时候,再挖出来与同埋者共饮,便能将一整年的好运延续到来年。
记忆中,那年的冬天特别长,多年后,每当他想起山中岁月都是满山的皑皑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