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还明月高悬的夜空,倏然就被黑龙似的乌云遮蔽了,暴雨随之而来,令连夜赶路的书生猝不及防,淋了个湿透,慌不择路地撞进了一座破庙。
庙中虽然破败,却很是宽敞,除了一尊看不清面容的神像外,没什么乱七八糟的物件,好歹也能稍作休憩。书生抹了把脸,取下书箱,里头的几本经书全泡烂了。书生黑着脸,把经书一本一本扔出庙外,压根没有把书晒干的打算。扔完书,书生背靠着神像底座坐下,浊然叹息一声。
这书生名叫晏安,年方二八,是晏家这一代的独苗,五岁能诗,七岁能赋,被全族寄予厚望。谁知进京赶考的路途异常坎坷,先是遇上了山贼,身上本就不多的财帛被抢了个干净,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又被这暴雨逼进了破庙,连经书都没了。
晏安愁眉苦脸地听着雨声,萌生出打道回府的念头,这时肚子又叫了起来,他这才发现身上的干粮都不见了,估计是在躲雨时跑掉的。没了干粮,别说继续往京城走了,就连回家都成了大问题。饥寒交迫,困意也席卷而来,晏安合上眼眸,在这破庙中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晏安被一阵鸟叫声吵醒,他揉着惺忪睡眼走出破庙,雨已经停了,天色还是灰蒙蒙的,分不清是什么时间。说是清晨,山林中的一草一木都毫无朝气;说是下午,他断然睡不了这么久。更为奇怪的是,天空看不出云的存在,似乎天本来就是灰色的。只有下雨后湿漉漉的地面,还稍有些熟悉的痕迹。
晏安只觉得四周寂静得可怕,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听不见别的一丝动静。就连吵醒他的鸟雀,都已经飞得杳无踪迹了。晏安继续前行,看不到任何活物,甚至听不见一丝风声。晏安有些不安,不知该返回破庙还是沿路直走。
他正犹豫,一阵啼哭声突然从草丛中传来,于是走上前去,穿过半人高的草丛,只见襁褓中的婴儿躺在水坑里,侧对着他,幽幽哭啼。
晏安见是个弃婴,本不想招惹麻烦,转身又想到此地荒山野岭,颇为诡异,不知还要独自走多久,这婴儿好歹算个伴儿了,下山费些腿脚将其送到福幼堂去,倒也是善事一桩。如此想着,晏安走到婴儿身边,婴儿的哭啼声更嘹亮了几分,中气十足,想来不会中途成了死婴,晏安更加心安。
摘下书箱,把婴儿抱起来端详,除了面色煞白,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婴儿像是哭累了,睁不开眼,于是晏安叹息一声,将其抱进书箱里头。几番磨难之后,书箱早已空空如也,用来装婴儿却是正合适。一进书箱,婴儿立刻止了哭啼,晏安微微笑了笑,心道还算懂事。
有了任务在身,晏安也不必再犹豫,从破庙相反的方向下山去了。他走之后,一个人影扒住庙门,鬼鬼祟祟向外面探头,见晏安走远,这才蹑手蹑脚从破庙走了出来。若是晏安此时回头,定能认出,这人影赫然就是他倚着睡了一夜的神像。
神像足足有两人多高,依旧是看不清面容,一举一动很是僵硬,走起来十分诡谲。两条泥腿迈得不快,步子却不小,眼看着是往晏安下山的方向走去了。
离去片晌,神像迈着怪异的步伐折返回来,捡起晏安昨夜丢下的已经泡成一团的经书,又朝着晏安追去了。
虽说刚下了雨略有泥泞,山路并不是太难走,起码还算宽敞。此地的路政司倒是能干,连如此偏僻的山区都顾及到了。晏安背着婴儿,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口气在黄昏前走下了山。山脚下正好有一处聚落,规模不小,看起来是座镇子。晏安大喜过望,加快脚步向镇子里走去。
进了镇子,天色已经彻底黑下去了,夜色浓郁得像一团墨,别说星星,就连月亮都不知道在哪。镇上的人正在举办游行活动,似乎绝大部分的人都参加了,因为整个镇子只有寥寥几家亮着灯火。晏安一天一夜没有吃饭,身上还背着个弃婴,急着找福幼堂却怎么也找不到,累得几度晕厥过去,咬着牙硬挺了下来。
走到一个路口,晏安抹了把汗的功夫,一道黑影闪了过来,架着他就走。此人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味,熏得晏安睁不开眼,头脑发昏。再清醒时,已经是来到一处室内了。
这是一间大堂,颇为气派,有七八个人零零散散地或站或坐,打扮各异,看不出什么来头。身边是一位蒙着面的黑衣人,大概是刚才掳走他的那道黑影了。
黑衣人摘下面罩,露出一张清冷的女子面容。她盘问道:
“你是何人?从何处而来?”
晏安只觉得莫名其妙,这话不应该自己问才对吗。不过碍于对方人多势众,还是老实答道:
“小生清河郡城晏家人氏,此去进京赶考,路上先遭了劫匪,在山中迷了路,又捡到一弃婴,见山脚下是个镇子,打算到此地的福幼堂将其安置下来,谁知遇到姑娘你了。”
“弃婴?”女子闻言,竟然十分诧异。晏安赶紧取下书箱,那婴儿却不见踪影。晏安心头一震,难不成赶路时从书箱中掉了出来?可婴儿又不是干粮,若是真掉出来他岂会一无所觉?
见晏安神情惊慌,女子反倒平静下来,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再问道:“你刚刚说,你是郡城晏家之人?”
晏安点头称是,坐在太师椅上的那人笑着说:“你眼前这位也是清河郡城人,紫霄,这是你同乡啊。”
“我来自郡城崔氏。”被称作“紫霄”的女子对晏安说道。
崔氏?郡城只有一个出名的崔氏,“郡城崔氏”这种说法倒是罕有,人们更常称呼的是“清河崔氏”。清河崔氏乃是从前朝就赫赫扬扬的名门世家,远不是晏家这样的小家族能与之相比的。眼前这女子竟然是崔氏之人,晏安心惊之余又松了口气,清河崔氏的名声极好,向来以仁义重信、乐善好施著称,想必不会害他。
果然,女子思索一番,又对他说:
“福幼堂你不必再找了,弃婴的事情我们会帮你处理妥当。我正好也要去一趟京城,你便与我同行罢。稍后你跟着我走,路上紧跟着我,别出声,别乱看,别闹动静。”
晏安立刻点头答应,暗喜道与崔氏之人同行,去京城的路想必是一帆风顺了,不会再横生波折,遇到前几天的倒霉事情。至于女子的古怪要求,他也没太在意,估计是担心打扰到镇子里的游行,真不愧是崔家人,如此的和善入微。
一晃神的功夫,大堂里的几人竟然都不见了,只剩下身旁的女子。晏安吃了一惊,女子只是轻轻瞥他一眼,道了句“跟紧我”,接着就从大门走出去了。想到女子之前掳来他的本事,那几人看起来相熟,会类似的轻功倒也合理,晏安没做多想,连忙跟上女子。
女子的步子极快,却是极为从容优雅,晏安暗赞的同时咬牙快步跟上,已是费了大劲。两人穿街过巷,一路上竟是没有撞见一个人影,果真都去参加那游行了。晏安在心里算了算,今天也不是什么节日,不知是什么风俗,整个镇的人都如此自觉地参加。
中途晏安想到弃婴的事情,刚要问问女子婴儿去了哪里,又想到女子叮嘱他的不要出声,只好按耐下来。
眼看走过最后一条街就出了镇子,晏安突然听到了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原来是游行的队伍从另一条街穿了过来,队伍的前半段已然出了城,不知往哪里去了。
走在前面的女子忽然停了脚步,晏安险些没反应过来撞在她身上。他注意到女子的神情颇为凝重,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他转头看去,前方的队伍双人成行,有老有少,每个人头上都裹着孝布,面色惨白,有的人还在发抖。队伍中间有几个人抬着一副大得出奇的棺椁,抬棺之人无不眼神呆滞,动作僵硬得不正常。
晏安倒吸一口凉气,他算看出来了,这哪里是游行,分明是出殡啊!能让全镇人都参加出殡,死者生前的身份似乎很了不得。没等晏安缓过神来,崔氏女子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牵着他慢慢向后退去。退了有十来步,两人转身进了一间大院,女子轻轻掩上大门,蹲下身子,回头低声对晏安说:
“我在这守着,你去宅子里取个东西。”
“什么东西?”晏安一头雾水,看了看漆黑的大宅,天色太黑,看不清门匾上的字。他又茫然地看向女子,即使近在眼前,女子的面容也有些看不清了。
女子看着一脸茫然的晏安,无奈道:“说来话长,可你不知情也不算回事,时间紧迫,你且听好。”
七十年前,改朝换代的战乱年代,一个背井离乡的书生来到了此地,也就是青田镇。青田镇的镇长对书生很是赏识,书生便在其家中暂住下来。书生才华横溢,琴棋书画不在话下,吟诗作对信手拈来,骑术和剑法也颇为精通,镇长称其是不世之材。相处一段时日,镇长的女儿对书生倾慕有加,书生也好其美貌,两人就如此定了终身。
书生并未在青田镇停留太久,一个月后就向镇长一家辞行,向着北方闯荡去了。后来书生的经历颇为传奇,择了明主,跟随开代皇帝夺了天下,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名声也传到了青田镇,还寄了许多书信和财物过来。镇长一家又惊又喜,镇长女儿更是对书生日思夜想,盼着他回来。
事与愿违,大唐建国后战火仍未止息,北方局势虽然稳定下来,南方的前朝余孽和各方义军仍然各占山头,准备长期割据对抗李唐王朝,于是北伐结束,南征又起。南征的战火蔓延了十几个郡,清河郡也未能幸免,一时间动乱非常,民不聊生。
如此乱世中匪盗横行,一伙流寇占了青田镇附近的一座山头,打算占山为王。青田镇毫无意外地成了他们的洗劫目标,眼看屠城的惨剧就要发生,镇长女儿冲了出来,从闺房中拿出了书生留下的的画像,站在为首的贼寇面前,要求其立刻退出青田镇,不得再来冒犯,否则书生不会放过他们。
贼首认出了书生,登时命令手下停止烧杀,围拢起来。他虽然畏惧书生,不敢再妄动,却担忧书生会找他秋后算账,心中有了一计,于是对镇长女儿说,你跟着我回山头,我保证不再踏进青田镇一步,你若是不答应,那我只能做玉石俱焚的打算了。
镇长女儿明白这是要自己做人质,含着泪说,跟你上山无妨,我这身子是书生的,你若是对我无礼,我宁愿一死,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贼首闻言大笑,我若是动你,带走你又有什么意义?书生还不是会来报了此仇,那还不如直接屠了此城,何必多此一举。镇长女儿只好答应了。忍痛告别垂泪的父母,被贼寇带着上山去了。
到了山上,贼首果然履行承诺,对镇长女儿十分礼待,为其专门安排了侍女,每天好吃好喝的伺候着。镇长女儿前几日还睡不好觉,到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
镇长女儿对书生的思念更甚,无时无刻不盼望着书生来接她回家。她本以为日子会就此安稳地过下去,几个贼寇突然闯进她的房间,侵犯了她。事后贼寇们把她关了禁闭,像囚犯一样看守着她。
镇长女儿经历这一番,一夜把泪哭干,已是有了死志,只是硬撑着想再见书生一面。没过几天,贼首把看守她的人都赶了出去,对她说,书生已经死在了战场上。听到此话,镇长女儿万念俱灰,贼首也不再理会,扔下一枚毒药就离开了。当夜这伙贼寇就向西南流窜,镇长女儿也服毒自杀了。从此青田镇的人再也没见过他们,只有山头上的空房和后山的数十具尸骨依然留存,证明有一伙山匪曾在此地驻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