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师是个极为在意面子的人。
他今日于强弩之末使出那一招上古绝技来扭转战局,引得万剑东来,强行透支了太多内力,元气大伤。
他以伤病之体承载着磅礴剑意。
他几乎要走火入魔,剑意反噬入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他难受得很。
人人歌颂他是为了黎民百姓,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为了自己的一世英名,为了自己能流芳百世。
他强撑着进了自己的屋子,现在周围已没有人,他也不用再假装毫发无伤。
夏天师喉咙里一直在翻滚的东西终于得以释放,他以一种极不体面的姿势跪在地上呕吐着黑色的污血。
一个中年女人推开门进屋,用讥讽的眼神看着夏天师。
岁月并没有夺走她的美貌,只是在她的脸上雕刻了几道浅浅的纹路。她的身段依旧柔软,体态依旧丰腴而动人。
如果有男人认为她不够吸引人,那这男人一定是个瞎子。
夏天师没有看她,仿佛这个女人不存在一样。他捂着胸口压制着汹涌紊乱的内息。
中年女人冷笑一声。
“夏如璋。”她说,“你活该。”
夏天师还是没有理会她。
她站在夏天师身边,看着他狼狈的样子,但她并没有帮忙。
她甚至没有伸手扶一下他。
夏天师并不是个难看的男人,对于他这个年纪的男人来说,他的相貌已经算是不错,清俊而柔和,足够吸引一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然而祝重华不会再被他打动。
许久,夏天师终于不耐烦道:“如果你来只是为了说一句“活该”,那你可以走了。”
中年女人并不说话。
夏天师觉得很丢脸。
他竟让自己的妻子看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
夏天师察觉自己已站不起来,他吐过血的嗓子如同火烧,紊乱的内息在他体内肆虐。
他不但站不起来,甚至感到一阵阵头晕。
他放软了些态度:“重华,我的好夫人,有水吗?”
他惯会装委屈的,他委屈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天下人都辜负了他。
如果是旁的女人,怕是早就开始心疼他了。
但他面前的是被他磋磨十几年的祝重华。
祝重华给他端来了水。
夏天师察觉到那是碗冰冷彻骨的水,他此时的身体绝对承受不了这样刺骨的寒冷。
他用哀求的眼神望着祝重华。
祝重华心底简直在咬牙切齿,就是这眼神,每次都让她心软!她曾经在这眼神的影响下做出过无数不理智的决定。
这次她忽视掉他的眼神,扳过他的下巴灌了下去,然后看着他在冷水的刺激下咳嗽不止,瘫软在地上的一滩污血里。
从此以后她不会放过任何折磨他的机会。
这个男人,消耗了她的青春,摧残了她的精神,还把她困在这深宅大院之中,扮演一个温柔贤惠的师娘。
她知道,无论她怎么磋磨这个男人,他都不会让她离开的。
因为他过于注重自己的贤名。
他要名垂青史。
一个名垂青史的完美的人,是绝不会抛妻弃子的。
因此,抛妻弃子这种事情,他绝不允许在自己身上发生。
“我去照顾孩子们,夫君好生休息。”他越狼狈,祝重华心里越开心,甚至笑出了声。
这一笑,灿如春花。
夏如璋心里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他和祝重华的年少时光。
那时他还是个一文不名的少年。
“假如我拥有整个天下,我会把天下送你。”年少的夏如璋对祝重华说,“但我什么也没有。”
祝重华接过他手里的梅花,插在了自己发间,笑得心满意足。
想到这里,夏天师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难道女人上了年纪,就变坏了?
祝重华年少的时候多么傻!多么容易被男人哄骗!
一个虚假的承诺和一支梅花就把她哄得抛下家族和男人私奔,还偷了家里的秘籍给他。
当年祝重华多么深爱着他!
现在他们的感情居然走到这个地步!
夏天师永远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一文不名的时候祝重华那样爱他,如今他名满天下,她却对他弃之不顾。女人真是奇怪!
他虽然不爱祝重华,却给了她名分,作为清瑶派大宗师的妻子,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他想到这里,气得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夏天师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的。
有人在敲他的门。
他的心提了起来。
难道祝重华又回来和他找麻烦了?
“师父,您身体怎么样了,可需要徒儿帮忙?”
他松了一口气。
门外是他的大弟子方睿卿,不是祝重华。
但转念一想,他又气了起来。
他伤成这样,祝重华居然说了几句风凉话就走了!
从前祝重华还会多骂他几句,但现在却连骂都不屑于一骂。
若是祝重华回来对他破口大骂,或者甩他几巴掌,他怕是心里还好受些。
他怀疑祝重华心里有了别人。
他可以不爱她,但是她心里有了别人,他却还是会生气。
夏天师正在逐渐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气死。
他的大弟子又在门外喊他:“师父,可需要我帮忙?”
“不用了,你回去吧。”他假装出一副中气十足的声音。
门外安静下来。
夏天师对他的大弟子很满意,他的大弟子方睿卿聪慧又单纯,平日里对他言听计从。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方睿卿比祝重华还要爱他。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疯了。
果然一个人在体虚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不如多歇一歇。
即使骂他也好,他多希望有个女人陪在他身边。
他躺在榻上孤零零地睡着了。
杨羽铮此时已陷入一种刻骨的仇恨。
他刚见到生身父亲,父亲就被夏天师所杀。
他想了解自己身世的愿望也已断绝。
如今他只想复仇。
他幼时听闻一部古籍《太阴洗髓经》。
这道术威力巨大,但凶险万分。
修炼这道术的人,功力每进一层,寿命就减少一分。
至道法大成之时,修炼者的寿命也所剩无几。
这是用来复仇的道术。
每一个修炼者的目的都是以命换命。
因此几乎无人修炼这部古籍。
杨羽铮听说清瑶派的藏书阁收录了天下典籍,他决定去碰碰运气。
他初来乍到,和门派内弟子并不熟识。
但他是个很讨人喜欢的男人。
每日打扫藏书阁的弟子中,有一名和他年岁相仿的女弟子王潇潇。
他使了些手段接近她。
没几日,王潇潇便和他熟络了起来。
她是个很爱笑的漂亮姑娘。
爱笑的姑娘本就不多。
倾城绝色的美女也不多见。
王潇潇这样的姑娘,简直是世间罕有的尤物。
杨羽铮没有心思去注意这些,他心里已被仇恨所填满。
这几日,他一直陪着王潇潇给藏书阁的弟子送饭。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
他往弟子们晚上的饭食里下了些药物,药量能够使人感到困倦,但不足以察觉到自己被投了毒。
深夜,藏书阁外驻守的弟子们已睡得不省人事。
杨羽铮溜进了藏书阁。
他突然吓出一身冷汗。
他看见了前方的王潇潇。
王潇潇看着他,笑道:“你什么都算到了,却独独算漏了一件事。我这个人,任何药物对我都无用。”
杨羽铮的心里感到一阵彻骨寒意,他精心策划的阴谋诡计,因为这百毒不侵的少女而土崩瓦解。但他的面色依旧镇定:“看来,是我输了。”
王潇潇故作严肃道:“其实你并没有输,这事情还没完。”
“哦?”
“你很聪明,所以我喜欢你这个人,喜欢得要命。”王潇潇咯咯笑起来,“你抱我一下,我就帮你瞒下这件事。”
杨羽铮有些窘迫。
他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
王潇潇看他这副样子,笑得更放肆了:“我逗你的,你去取你想要的东西吧,我就当今晚没有见过你!”
杨羽铮转身离开了。
她又叫住了他。
“你也得帮我保守秘密!”
“什么秘密?”
“百毒不侵的秘密。”
“我必守口如瓶!”
杨羽铮在这偌大的藏书库中翻找着。
王潇潇并没有走。
她坐在高处的横梁上看着杨羽铮。
杨羽铮找了几个时辰,把这书库翻了一遍,已满头大汗。
但他一无所获。
王潇潇见他懊恼的样子,又笑了:“你是不是在找《太阴洗髓经》?”
杨羽铮心里又是一惊。
他今天已受到太多次这少女的惊吓。
但这少女似乎没什么敌意。
他答:“是的。”
王潇潇的下一句话,气得他肺疼。
“这经书在我那里。”少女从横梁上跳下。
“你为何……不早告诉我,你就坐在那里,看着我翻找了几个时辰?”杨羽铮瞪大了眼睛。
他本不是会和女人计较的人。
但这精怪一样的少女实在太让他生气。
王潇潇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你也没有问我呀!”
杨羽铮哑口无言。
他对着少女做了个揖:“求姑奶奶借我经书一阅,小的感谢姑奶奶的大恩大德!”
少女被他逗笑了:“不要叫我姑奶奶,我可没这么老!”
她带着杨羽铮进了她自己的屋子。
她把那本《太阴洗髓经》拿给了他:“这书我已背得烂熟,你拿去吧!”
杨羽铮心里有些难受。
这道法修习的过程,就是缩短寿命的过程,待到功法大成之时,已没有几年可活。
这青春年华的少女,为何要修习如此凶险的道法?
只有一个理由。
复仇。
只有滔天仇恨,能让人不惜以命换命。
“你,为何……”杨羽铮欲言又止。
“和你的理由一样。”王潇潇收起笑容,“你很聪明,但有时候却蠢得要命,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生怕人家看不出你是来复仇的么?”
杨羽铮猛然想起神医王洛君的一些传闻。
当时他还在跟着楚洁洁住在锦婳楼,听几个嫖客谈起这件事。
王洛君是江湖上第一神医,自创一副秘方,使全家人百毒不侵。
但这神医却突然消失于江湖。
无人知道他去了何处。
有人说他被暗杀,也有人说他退隐了。
这王洛君,难道是王潇潇的父亲?
“你难道是……”杨羽铮想问个清楚。
王潇潇把一根手指放在他的嘴唇上,示意他不要说话:“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杨羽铮还是于心不忍:“你这样美丽的女孩子,不该修习这功法,受这样的罪,我可以替你去复仇!”
王潇潇冷笑道:“这话便说得不对了,男人复得仇,女人却做不得?”
杨羽铮一时不知如何劝解她。
他只好顾左右而言其他。
他是个很会说话的男人。
王潇潇又开心起来了。
但杨羽铮的心里始终很不是滋味。
他已逐渐喜欢上这个精怪一样的女孩子。
没有任何男人,会愿意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走上绝路。
他正出神的时候,王潇潇拉住了他的手:“你记住,要多笑呀!用笑来掩盖仇恨!”
杨羽铮如大梦初醒。
用笑来掩盖仇恨,这本是他曾经惯用的法子。
但他现在经历了太多,实在很难笑得出来。
他已太久没有笑过。
他记住了王潇潇的话。
多年之后,杨羽铮已成为了一个很爱笑的人。
无论何时何地,他都笑得出来,江湖人称笑面虎杨天师。
但王潇潇却没当年那么爱笑了。
“潇潇,你从前很爱笑。”杨羽铮一声长叹,似有万千遗憾。
“破镜已难重圆,劝君好自为之。”王潇潇的面色沉郁得如一潭死水。
此都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