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火烧锦婳楼一事后,杨羽铮便离开了大皖城,他准备去见自己的生身父亲。
楚洁洁曾告诉他,他的生身父亲是魔教中人,但楚洁洁并不想让他去投奔这负心郎。她致死都认为,杨芊芊是死于男人的背叛。
杨羽铮很敬重楚洁洁,但这并不代表他完全认同楚洁洁的话。
他一向是个理性的人,任何事情,他都会去调查清楚。
他不会偏信任何人的话,即使是养育自己十五年的养母。
他想要自己查清当年的真相。
魔教教众都聚在一处天高皇帝远的苦寒之地,靖州城。
杨羽铮一路上吃的苦已太多。
他的眼窝深陷,头发蓬乱。
他本是个阴柔的男人,但此时身上竟多了几分阳刚坚毅之气。
但他丝毫不觉得疲倦。
毕竟他吃的苦,只是风餐露宿之苦。人心诡谲之苦,他还并没有尝过。
杨羽铮到了靖州城,他身上的盘缠也已花完。
杨羽铮向当地人打听魔教的事情,当地人却讳莫如深。
看来这事情,是急不得了。
人总是要生活下去的。
他只好接着做起自己的老本行,替人写信,抄书。
靖州苦寒,当地人的性格也冷漠得很。杨羽铮无论替他们做什么事情,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有再多的一点交流。
他已习惯一个人生活。
这天他如往常一般走进面馆坐下。他对面坐着一个老头儿。老头儿吃着碗里的面,并不说话。
杨羽铮也已习惯了这里的民风。
突然老头儿开口问道:“你不是这里的人吧?”
杨羽铮愣了一下,他不觉得老头儿是在和自己说话。
他继续低头吃自己的面。
老头儿又问了一遍:“孩子,你不是这里的人吧?”
这回杨羽铮确定老头儿是在与自己说话了。
他抬头答道:“晚辈确实不是这里的人。”
他又说:“晚辈至此,是来寻人。”
老头儿道:“来寻何人?”
杨羽铮道:“来寻一个抛妻弃子的仇人!”
老头儿摇摇头:“我劝你还是回去。你这样的少年,我已见过不下十个,每个的下场都不算太好。”
杨羽铮一怔。
老头儿接着说:“魔教教主向来风流,少时在外留下不少桃花债。这是靖州人都知道的事情。每年都有人来认亲,自称是教主的私生子。但……”
杨羽铮打断他:“但这又与晚辈何干?”
老头儿惊异道:“你来这苦寒之地,难道不是来找魔教教主认亲的?”
杨羽铮摇摇头:“我父亲只是个地位最低的魔教弟子。”
老头儿长叹一口气:“那你父亲很可能已经不在了。”
杨羽铮大惊:“老前辈何出此言?”
老头儿答:“近几年一位仙人横空出世,人称夏天师,朝廷命此人带清瑶派弟子来守护靖州城,这几月已发生数次混战,双方都伤亡惨重啊!”
正说话间,杨羽铮发觉街上的人开始乱哄哄地四散奔逃:“前辈,这……”
“孩子,快跑吧!这是又打起来了!”老头儿扔下半碗面,起身逃命。
杨羽铮眼睁睁看着一支羽箭射穿了老头儿的胸膛。
他第一次亲眼见到战争。
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人被杀死在他面前。
看来街上是不安全了。
关门闭户躲在面馆里,或许还能撑一段时间。
他想喊面馆老板关门,一转头却发现老板已不知哪里逃命去了。
这面馆里已只剩他一人。
他关门之时,一个抱着妻子的中年人疯狂扒着门缝:“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我老婆快死了!”
杨羽铮到底是个心软的人。
他把这对夫妇放进了门,然后锁上了门窗。
他被这中年妇人吸引了。
这中年妇人是个美丽的女人,丝毫不输楚洁洁。
但美丽在乱世毫无用处。
盛世红颜万两金,乱世佳人半张饼。
杨羽铮看出这美丽的女人已不剩几口气了。
男人在旁边嚎啕大哭。
杨羽铮凑过去想安慰一下男人。
但他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男人后背上有个可怖的伤口。
任何一个人,身上有这样的伤口,都不可能活着的。
他抱着自己的妻子,一路奔到这里,已忘却了疼痛。
杨羽铮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嫉妒之意。
他想到自己的父亲。
自己的父亲若是有这个男人一半深情,母亲是否就不会死?
杨羽铮想说些什么。
他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看着男人一点点瘫软下去。
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时他听见惊雷一样的声音从天外传来。
街道上的躁动声越来越大。
难道是老天爷降下天谴了?
杨羽铮从窗户上的一个缝隙朝外望去。
他看见了此生都无法忘记的景象。
天门已开!
天幕上流光大盛,异彩纷呈,万千飞剑冲下界而来。
“夏天师!是夏天师!”街上幸存的百姓仿佛见了救星一样大喊起来。
“万剑东来,这是上古的绝技啊!”
“夏天师果然是仙人!”
难道街上已安全了?
一支羽箭直奔窗缝而来。
杨羽铮吓得坐在地上。
杨羽铮在狭小的面馆里瘫坐着,旁边是已经气绝而死的一对夫妇。
一声撞击木门的闷响打破了沉寂,杨羽铮死死地屏住呼吸。
他看见了一柄刀。
一柄血迹斑斑穿透木门的刀。
难道要坐以待毙了?
杨羽铮四处打量其他的出路。
他看到墙角有个地方堆着垃圾,有老鼠钻进钻出。
他不顾垃圾的恶臭拼命地扒着那个墙角。
门外的那柄刀也在用力撞击着木门。
墙角处的垃圾散开了,原来是个狗洞。
木门上的锁也掉了下来。
一个魔教弟子破门而入。
杨羽铮愣在原地。
这魔教弟子突然定定地瞧着他,然后扑上来扯住了他的衣领:“你这小贼!这吊坠是你从哪里偷的?说出来我就放你一命!”
杨羽铮心里猜到了七八分,他压制住心中涌动的热流,说:“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给我这吊坠的人已经死了,你再也见不到了!”
年轻人的情感,汹涌而猛烈。
杨羽铮已泪流满面。
楚洁洁死时,他没有流泪,但现在他却流泪了。
这十五年间,他活得如野狗一般,受尽凡间万苦千难,却得不到上天一点垂怜。如今生身父亲与他相见,却是如此尴尬的境地。
魔教弟子盯着他看了许久,说:“你不像我,你很像你母亲。”
杨羽铮想说些什么。
他有许多话要说,他的痛苦,他的愤恨,他对亲情的渴求。
他还有很多事情想问个明白。
但他已说不出话。
千愁万绪如潮水一般涌向他。
“跟我回魔教吧。”魔教弟子说。
杨羽铮摇了摇头。
魔教弟子愤愤而起,一巴掌朝杨羽铮的脸上挥了过去。
他眼前突然浮现出杨芊芊那美丽凄婉的面容。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一掌把旁边的木桌劈了个粉碎:“你和你亲娘一样,都是天生犟种!”
他的身子突然僵住了,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一柄长剑透体而过。
然后一股血沫从他嘴里涌出。
他强撑着不肯倒下。
他还没有知道儿子的姓名,他还不曾了解儿子这十五年来的经历。
他也不知道杨芊芊到底为何而死。
那柄长剑退了出去,然后又一次透体而过。
杨羽铮张了张嘴。
但他最终也没能叫出那声爹来。
魔教弟子倒下了。
他用以支撑身体的长刀也断成了两段。
他身后一个清俊和善的道人朝着杨羽铮伸出手来:“小兄弟,节哀,没有受伤吧?”
来者正是夏天师。
显然他误以为杨羽铮是旁边那对夫妇之子。
杨羽铮的内心如烈火般煎熬。
夏天师杀了他十五年未见的父亲,他本该替父亲报仇,但他现在绝对敌不过夏天师。
夏天师见他僵在原地,以为这小兄弟吓懵了,伸手去扶他的肩膀。
他扶了个空。
杨羽铮重重跪下:“魔教弟子杀我父亲,辱我母亲,我与魔教势不两立!恳请夏天师收我为徒!”
夏天师未曾料到有此一着。
他略加思索就答应了杨羽铮的请求。
反正是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也是有缘,清瑶派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就当做了件善事罢。
杨羽铮向夏天师行了个大礼:“在下杨羽铮,拜见夏天师!”
夏天师淡淡地应下了。
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一件平常的小事。
他座下徒弟数百,门客上千,多了一个徒弟,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
杨羽铮跟着夏天师离开了。
但他假装不经意地带走了父亲的断刃。
这毕竟是他父亲的遗物。
夏天师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许多年之后,缠绵病榻的夏天师试图想起和杨羽铮初见的情景,却只能模糊地回忆起瘦弱的少年跪在地上坚韧而决绝的影子。
夏天师扯着病榻前中年人的衣袖,咬牙切齿地说:“我只恨当年不够心狠!”
然后他就昏了过去。
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中年人已经不在了,只有清瑶派的弟子守在床前。
他恍惚道:“但我不会后悔。”
这便是清瑶派开山大宗师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中年人从屏风后转出,跪在床前放声大哭。
“我不会后悔。”其实他的一生都在等待夏天师的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