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皖城,清晖遍洒,月上柳梢。
一个瘦弱阴柔的少年在桌前抄录典籍。
这少年落笔铿锵有力,铁画银钩。
若不是他那身打了补丁的长衫,活脱一个风雅贵公子的模样。
这时里屋的门开了。
一个衣衫不整的粗壮男人走了出来。
他朝少年扔了几块碎银。
这少年马上站了起来,一改刚刚清贵孤高的模样,挂上一副谄媚的笑。
男人不屑地瞟了他几眼:“妓女之子,也配舞文弄墨?”
少年对着男人做了个揖:“小的只不过替人家抄几卷书补贴家用罢了,并不敢谈什么舞文弄墨。”
男人又扔了一块碎银给他:“今天大爷心情好,赏你们的!”
少年继续谄媚地笑道:“谢老爷大恩!”
男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门去了。
他始终没有正眼瞧一下少年。
少年敛起笑意,望向里屋:“母亲,今天可还要喝汤药?”
屋里传来女人虚弱的声音:“算了吧,省着些钱给你买笔墨!”
“可是母亲……”少年的脸上挂了焦急的神色。
女人疲惫地说:“我要休息了,而且,我早就说过了,以后不要再叫我母亲!”
里屋的门关上了。
少年颓然坐在桌前。
少年望着面前的古籍发呆。
他不理解女人为什么总逼着他学习这些深邃的典籍。
考取了功名,又有何用?
等功名利禄到手,女人怕是早已魂归故里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他心里突然一阵烦躁。
他抓起一旁的砚台想砸下去。
但转念一想,这砚台,也价值不菲啊!
少年悻悻放下了砚台。
月光正洒在房间里破旧的佛龛上,佛龛笼罩了一层圣洁的轻纱。
观音端坐在其中,神情悲悯。
但观音到底是不肯投来一顾。
少年看着佛龛,喃喃道:“神佛啊!为何不救我们?”
里屋的女人并没有入睡。
她躺在床上泪流满面。
她想起了另外一个女人。
一个曾救她于水火的女人。
那是少年的亲娘,千山派弟子杨芊芊。
杨芊芊曾带给她很多欢乐。
恣意潇洒的侠女和妩媚多情的烟花女子,简直是天作之合。
她记得杨芊芊丰满而结实的身体,清脆又爽利的笑声,整整过去了十二个春秋,这一切还历历在目。
这完美的女人死于生产。
准确地说,是死于负心郎。
“把羽铮养大。”
这便是杨芊芊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女人相信自己已遵守了对杨芊芊的承诺。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绝症来得正是好时机。
羽铮已长大了。
她的姿色也开始衰退。
但好歹她还有七八分的颜色。
活不到老真是件幸事,她这样想着。
记忆里杨芊芊的身影又清晰起来。
她即将去见杨芊芊。
她对即将到来的事情很满意。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女人进入了梦乡。
天光大亮。
杨羽铮在为母亲熬药。
一个打扮艳俗的胖女人踢开了门:“楚洁洁,你真是娇贵得很,你以为你还是锦婳楼头牌吗?”
“嬷嬷,我母亲实在是病重了,可否宽限几日?”杨羽铮扑过来扯住胖女人的衣袖。
他的相貌生得出众。
他也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相貌。
胖女人揉了揉杨羽铮的脸:“宝贝儿,你今日能讨得我开心,我就给你娘宽限几日。”
杨羽铮的脸上又挂上了谄媚的笑容。
即使他心里恶心得要命。
里屋飞出一把笤帚,直直地砸在了胖女人身上:“滚,赶紧滚!离他远点!”
胖女人吓得一激灵。
楚洁洁掀开帘子,站在门口怒骂:“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模样,就欺辱我儿子,惹急了我,带着你一起去死,反正我也没几天活头了!”
清晨的阳光越过窗纱,越过胖女人的脸,照在楚洁洁身上。
楚洁洁浑身似乎散发着一种奇妙的光彩。
她仿佛又变回了多年前艳冠群芳的花魁。
胖女人的神情似有些恍惚。
她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今天是杨羽铮的生辰。
他是个讲究的人。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他都会尽量让自己过得舒服些。
杨羽铮给楚洁洁抓了药。
还剩下几个铜板,他打算给自己过个生辰。
他走进路边的一家面馆,要了一碗清汤寡水的面。
这面实在没什么味道。
杨羽铮慢慢地吃着。
他回味每一根面的味道。
他多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杨羽铮已不记得。
他也不想去回忆。
杨羽铮望向对面的酒楼。
那里今天有一家大户,为十五岁的长子庆生辰。
哎!有时候,人和人的区别,真比人和狗的区别还大!
灯红酒绿,满楼红袖招。
这是世家子弟的生辰。
清汤寡水,一碗阳春面。
这是杨羽铮的十五岁。
他吃完了面,起身离开。
他在街上慢慢地走着,身体说不出的疲惫。
他的精神更是脆弱不堪。
楚洁洁养他到十五岁,每日只教他读书学习,望他有朝一日考取功名。
一个健全的小伙子,被一个妓女养大!
杨羽铮常常觉得亏欠了楚洁洁。
但他最终也没有机会报答她了。
楚洁洁的绝症,已至尾声。
最后的日子,他想让楚洁洁过得开心些。
他准备多陪一陪这可怜的女人。
这样想着,他加快了脚步。
杨羽铮一进锦婳楼的门,就感觉几个女人在对他指指点点。
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杨羽铮一阶一阶走上楼。
他走得很慢。
他不敢想发生了什么。
他觉得楚洁洁可能已病发身亡。
终于走到了楚洁洁的门前,他伸出手,又缩了回去。
反复几次之后,他仿佛下了决心一般,推开了楚洁洁的门。
屋里弥漫着血腥气,却不见楚洁洁的人影。
门外路过一个扫地的老奴,朝屋内张望,叹了口气。
杨羽铮抓住那个老奴的衣袖:“求求您告诉我,我母亲到底怎么了?”
老奴摇了摇头:“你母亲得罪了张大户,被打了一顿!”
杨羽铮愣在原地。
楚洁洁离开得太仓促。
甚至都没有一个体面的告别。
他抖着声音:“那,我母亲现在在哪里?”
老奴指了指楼下的院子。
杨羽铮现在很平静。
平静得不像至亲刚去世的人。
他走到院子里,看见院子中央有一张破草席。
里面躺着楚洁洁。
众目睽睽之中他把楚洁洁抱上了楼。
他要给这苦命的女人一个体面的结局。
他把楚洁洁放到她自己的床上,然后替她掖好了被脚。
他看见楚洁洁突然睁开了眼睛。
杨羽铮心头一荡。
他叫了一声娘。
楚洁洁的眼睛又闭上了。
这次再也没有睁开。
今天是养子的生辰,楚洁洁本不打算接客的。
不接客的时候,楚洁洁是个端庄的女人。
端庄本不是件错事。
甚至是大儒们推崇的事情。
但一个端庄的女人,出现在妓馆这种地方,就大错特错了。
端庄的女人,是绝不会到妓馆来的。
在妓馆出现的女人,也绝不会端庄。
男人们默认,在妓馆出现的女人,都是可以随意欺辱的。
这就是楚洁洁的死因。
杨羽铮找到了老鸨那里。
胖女人斜了他一眼:“怎么?你娘还没死呢?”
他扯着胖女人的衣袖,好言相告:“嬷嬷,都是我母亲不好,她让我和张大户赔个罪,待她休息休息,晚上就去伺候老爷!”
胖女人脸上的肥肉都笑得颤动起来:“能让你娘学乖,可真不容易!”
杨羽铮也笑了:“多谢嬷嬷教导!”
又到了月上柳梢的时候。
只不过此时不是圆月。
此时的月亮,像一柄弯刀。
刀兵之相!
杨羽铮陪着笑脸把醉醺醺的张大户引进了楚洁洁的屋子:“老爷,我母亲就在里屋等您!”
然后他就弯着腰恭敬地退出了大门。
他的腰弯得极低。
因为他不想让张大户看见他眼睛里的刻骨仇恨!
张大户摸进了里屋。
屋里一片漆黑。
他骂骂咧咧地摸上了床。
突然他摸到了一张草席。
张大户的酒猛然被吓醒了一半。
他慌忙去摸灯火。
好不容易点着了油灯。
他定睛一看,吓得跌坐在地上。
草席里卷着已经死去的楚洁洁。
这时外面飘来一股浓烟。
他跑出里屋,发现外屋的大门已被锁上。
四面已起火。
张大户扯着嗓子喊下人救火。
可这时谁注意得到他呢?
整个锦婳楼火光连天,惨叫连连。
妓女嫖客做鸟兽散。
来不及逃的,就成了烈火里的骷髅。
这害人的销金窟,吃人不吐骨头的脂粉芙蓉帐!
终究是化了灰!
杨羽铮坐在对面的茶摊望着锦婳楼。
茶摊的老大爷看着对面的惨状,叹气道:“造孽哟,也不知道哪个恶人放的火,可惜了这多年的锦婳楼!”
杨羽铮道:“若是那放火之人,有苦衷呢?”
老大爷道:“这放火之人有苦衷,这满楼的怨魂又找谁去诉苦呢?”
杨羽铮哑口无言。
难道自己错了?
他猛然想起,这锦婳楼里,也有几个对楚洁洁和自己颇为照顾的人。
他纵火前,并没有想太多。
此时此刻,他突然希望这几个人能逃出来。
仅仅过了一天,他已变得形销骨立,憔悴不堪。
他的心里翻滚着热流。
他想流泪。
但他发觉自己已无泪可流。
英雄无路,英雄也无泪!
他把一杯茶浇在地上:“祝母亲来世平安喜乐,岁岁长安。”
然后他起身离开了。
他再没有望向锦婳楼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