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陪伴
檀木靠椅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的长老,青白玉扣半束发,身着深褐云纹衣袍,笑时眼角有细细的皱纹,正端着一盘糕点小口品尝。
身边的昭婷儿坐立难安,小声问道:“沉傲长老,师父怎么还不醒?”
岳沉傲艰难咽下,险些噎住,喝了茶又拿起糕点,才趁着空隙回答她:“都说了皮外伤,你这小丫头一柱香问了五遍,”
苍穹派的药师沉傲长老在修真界极富盛名,号称能活死人肉白骨,与世代行医作药的回春馆家主合称“妙手二仙”。
“关心则乱,关心则乱。”
岳沉傲大笑几声,心里却在暗暗埋怨司马俨,初竹不醒还不让他走,一把老骨头陪着些娃儿乱跑,回去还得贴几张药膏片。
“老娃子,费了多少钱的药。”
门外缓缓走过一道身影,脸色稍红润的初竹……以及身后跟着的童徒子。
岳沉傲听见前三字,浓黑的眉蹙起,对她的称呼表示不满:“没大没小,徒弟还在都不给我留点面子。”
门外桃花芬香四溢,门内熏香宜人心扉。
二人面对面落座,初竹手掌脖子皆缠着一圈纱布,因为不舒服,她用手轻轻挑弄,问道:“验伤如何。”
岳沉傲带着疑惑:“普通的伤啊。怎么了?”
初竹眼神落寞,淡道:“那个挟持我的人很特别,我脱离围困后仅一背身,无数刀剑枪戟在空中,目标……是我。”
闻言,岳沉傲未得答话,身侧童徒子抢先问道:“全是灵器吗?”
“不错,其中有笙月剑。”
笙月剑。
外边的天灰蒙蒙,忽地刮起阵风,吹得桃枝乱颤,桃花飘零。在场除初竹外皆大惊失色,连岳沉傲这等阅历丰富之人也大睁双目,嘴里似嚼不动软糯的糕点,逐渐放慢。
童徒子更甚,嘴唇近乎失色,犹如晴天霹雳,磕磕巴巴抖出一句:“他不是死了几百年了?他回来了……”
初竹沉默良久,眸子闪动,回道:“不知,可我没看错,那就是他的剑,笙月剑。”
“荒缪之谈!”岳沉傲拍桌,眼角细纹泛起,“一个死了几百年的人!他的剑有何稀奇!人死了就是死了,莫不成这世间真有活死人一说?!”
世人对他活死人肉白骨不过谬赞,人再强大,也无法逆天而行。
童徒子难得见“老娃子”展怒颜,不敢多言,退至座后。
四人陷入寂静,岳沉傲起身提起药箱要走,初竹在他跨过门槛后劝道:“沉傲长老,后辈一时乱语,还望莫记心头。”
童徒子说,掌门怀疑叶衍的行为,现叶衍正在华璧殿接受众长老的质问。
抱着“看戏”的心情,初竹还是去了。
此时华璧殿,两大列长老穿戴整齐豪华,腰间佩有彰显自己身份的不同玉佩,纷纷交头接耳面面相觑。
奔波并被质问了半日的叶衍显然困倦了,盘坐于大殿中央,托着下巴昏昏欲睡。脸上还挂着不知何时的刮伤,额角肿起一块青紫。
“你与那五金阁有何关联?”
“狼面侍卫与黑影你知道多少?”
“与夜雪长老同去五金阁可是设计?”
问来问去也就那么几个问题,他回答了几个,干脆不理会任何人,紧盯上头座的司马俨,幽怨的眼神仿佛在诉道“放我走,我是无辜的”。
司马俨完美避开了所有眼神,却还是招手让长老们退去,已盘问半日有余,这人犟得很,一个字不肯说。
砰。
殿门关,殿内只剩他二人。镂空的花窗透进几缕光,映现万般花样,金黄的光照耀在身上,显得更甚光亮。
司马俨率先打破死局:“你叫什么名字。”
叶衍老老实实回答:“叶衍,字倾羽。”
司马俨问:“你和雨韵怎么认识的?”
叶衍面露疑惑,反问道:“谁?”
“初竹,也就是你手上五瓣桃的主人。”司马俨一开始便注意到他手握的五瓣桃,疑点颇多的泥块交了,旁人要他交出五瓣桃,他却执意要亲手还给当初给他的人。
叶衍眸色骤亮,他问了仙师好几遍都没得知真名,不过半晌就给他知道了。
初竹,名字真好听,雨韵,字也好听。
叶衍一五一十把昨日的经过皆告诉了司马俨,又在最后夸道:“真感谢昭婷儿姑娘,认出了我还想带我去疗伤,是我自己不安,返回五金阁的。谁知道,被你们逮了个冤枉,又在这困了半日,没吃的没喝的。”
司马俨淡笑道:“这样啊,那叶公子的伤?”
“别别别,别叫我公子,我就一草民,没钱没钱。”叶衍拍着宽袖沾的灰,蹙眉可惜这件不菲衣袍,嘟囔解释自己的伤,“镇上小娃子乖得很,欢迎我呢。”
不知为何,座上之人明明是笑颜,却给他一种坐立不安的胁迫,只是起个身整理衣饰就给他气势汹汹的感觉。
司马俨缓步走下阶梯,像存心与叶衍作对般直盯他双眼,却以柔和语气问道:“你所说的一九一十客人,眉心可有一颗痣?”
叶衍愣住想了半晌,虽说那人只出现一瞬,穿戴也够华丽,按说眉心痣的细微之处不得以注意。
“没有,倒是这里,”叶衍指着自己眼尾,嬉笑道,“有一颗痣。”
司马俨闪动淡墨的眸子,如一池深潭不可窥见,走至他身前,变宝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熟红的苹果,伸至他面前,笑道:“先吃这个吧,还未到用饭时,弟子们在练剑。”
叶衍欣喜接过苹果,听见对面轻飘飘传来“没有毒”,原本要下口又顿住了。
当然没有毒,把他抓到此处就是为了盘问些有用的话,这么快毒死他,他也觉得可惜。
叶衍扯出笑,望着手中比一个拳头还大的苹果,忽然不饿了,反而涌来不适感和蚂蚁撕咬心脏的疼。
什么时候不发作,偏偏这时候……
“我哪能这么想,无毒也好有毒也罢,总归是吃的,填饱肚子就行。”说着叶衍举起苹果,下口咬去。
“掌门,我有要事上报。”
殿外飞进一柄剑,直插地面,剑身锋芒光泽灼眼,剑柄细篆花纹漆金,金丝剑穗随风飘扬。
青边袍衣的初竹推开另一扇殿门,透进更多光线,她淡扫视殿内二人,双目似箭:“可还记得?”
叶衍咬下一大口苹果含在嘴里,紧闭嘴不发出一点声,苍穹派境内盛产果实,苹果甜又多汁。他悄悄嚼时不慎溢出一滴汁水,悄悄背身擦去,悄悄若无其事继续“看戏”。
“星月剑……”司马俨喃道,指尖轻轻划过多年未掉的漆金剑柄,目光凛冽而忧虑,偏过头不忍再看。
初竹道:“那人术法诡异,能在眨眼间变幻出万把刀剑,其中除了星月,还有笙月。”
她盯着司马俨的神情,向默默啃苹果的叶衍伸出手掌。
不料感受到了冰凉。
初竹偏头看去,傻小子把剩的半个苹果放在她掌心里,双目擒泪,努力憋住。尽管如此,他的委屈已经写在脸上了。
一个长老,当着别人面,抢苹果。
初竹倍感烦心,指向他手里的五瓣桃。
叶衍立即握紧没完全离开苹果的手,又将五瓣桃交替苹果稳稳放在面前的掌心,或许觉得自己的行为实在有点蠢,主动问道:“仙师,星月和笙月是剑吗?谁的剑啊?”
初竹抽出手帕擦拭五瓣桃,淡淡瞥一眼,答道:“星月是苍穹派首掌门的佩剑,而笙月……”她倏地顿住,不再言语。
就在叶衍半懵半懂之时,司马俨开口:“是孤江一夜的佩剑。”
初竹将五瓣桃佩于腰间,道:“五金阁此事非同小可,牵扯颇多,当年姜月之事不了了之,难料此次幕后之人所为何。”
司马俨道:“令人着手查了,五金阁的客人如是说,一进到五金阁就失去意识,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何事。而五金阁的阁主失踪,只留下了一枝溅了血的桃花。我会尽早查明——”
“查什么?”初竹抬眸,眼神竟有些落寞,语气步步紧逼,“他们冲着我来的,你能查出什么?能让你查出这些就够了,不会再让你们查下去了,他能把这些展示出来,也能一把火烧了它。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别管了。”
一派掌门不该听到此等不敬之语,司马俨性情温良随和,继位以来,老长老与新长老时常出现矛盾,皆不肯让步。
他为掌门,掌管五派中最为敛洁的苍穹派,理应果断抉择,不拖泥带水,却每每被一些人的随心所欲哽住,反过头思索自己是否有不足之处。
前掌门仙逝五年,此前十八年谨言慎行如何成为掌门,含金钥匙出生二十三年风光,自是羡煞旁人,但日夜难眠之苦又有谁能窥见。
有的,他记事前便有的,与他亲如手足的初竹。
若是这五年没有初竹,他实在不知自己是不是能撑下去。一介女子,面对一开始众长老咄咄逼人之势,她顶住更多流言蜚语义无反顾站在他这边,互相成长互相监督。
五年里有过哭有过笑,每一次都是她陪着的,在心里,初竹早已是他血浓于水的亲人。
初竹这时说出这话,司马俨并不在意,更为他所重要的是初竹执意独自陷入事端。
咔擦。
清脆的咬声蓦地打破略微妙的氛围,某位叶姓草民抬头只见两道意味不明的目光紧盯他。
看看这边,看看那边。
他抬手举起苹果核,问道:“吃吗?”
司马俨笑道:“还要吗?”
叶衍拍拍毫无动静的肚子,撩起宽厚的袖子,露出一笑截手臂,道:“果子不顶饱,要是能有两大碗残羹剩饭就好了。”
某道犀利的目光终于转开了,他一把摸过下巴,没东西啊。
摸脸。
摸耳朵。
摸脖子。
除却不能看见这张完美无瑕的脸,只剩柔滑的手感了,那次次盯着又不说话,每每他云里雾里。
难道……
叶衍迟疑看向初竹冷淡的侧颜,嫌他黑?
虽然他村的居住是不太好,但也不见光啊。一年到头也晒不到几回太阳,怎么就黑了呢。
初竹道:“你别摸自己了,很蠢,外表几分俊秀也别学着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别人见了心烦。”
叶衍心道:我怎么感觉你在嘲讽谁。
果真,司马俨接道:“殷池傲知道你对他心烦吗?”
初竹:“他只对你不心烦。”
司马俨:“那他知道他对我不心烦吗?”
初竹与司马俨对视许久,像两个即将开战的仇人,叶衍退后再次准备看戏,不料二人倏地笑了,叶衍再次半懵半懂。
两个人东吵架西和好已经见怪不怪了,太熟悉彼此,一句话一件事一个人不过都是二人间接和好的理由罢了。只是谁也不会拆穿,哪敢真的怒了。
旋即初竹压下嘴角,只一瞬,司马俨嘴角笑意未减并轻松接住飞来的桃核。赶在初竹前头,抢道:“好了我的小竹子,别闹了,要说正事了。”
他瞥叶衍两眼,弯唇笑道:“那……叶衍,门生已经下了课,我已安排人带你去了。”
叶衍先是怔了一下,下意识看了眼初竹,一瞬恍然大悟,笑着点头并挪步往外,道:“二位聊,我就在膳堂吃饭,有事叫我。”
此语气,任谁也会怀疑他是不是做过店小二。他们也是很久以后才发现,他真做过实打实的店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