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明灭之道
夜色越来越深,他们只能兜兜转转、摸索着回到小院,只见小院中屋舍亮起了点点烛光,似是小院主人回来了。
他们扣响了院门,一下、两下……似乎声音被黑洞吸走般,每一下之后又陷入了沉寂。
良久,他们不抱期望地扣响了第三下,吱呀一声,不知怎地门向内打开。
小院幽静,屋里的烛火扑闪扑闪,映衬这个院子的步道一明一暗。
其实若非是真的迫近了深夜,他们自也不愿入夜叨扰。只能一路踏进院门,沿着步道往前,而步道两侧则是菜田,月光之下,还有晶莹的亮泽。
他们刚走到那间明亮的屋子前,只听屋子有一声老者的声音传来,远方的旅人,进来吧。
里面的老者一身交领式样的粗布衫衣裤,正闭着眼打坐,而其面前,就是一盏烛台,这一方屋舍的光亮便是来自这里。
坐。老者又开口。
他们便在一旁长凳上坐下,仔细瞧着屋里的什物,也不敢打扰老者的静修。
这屋子布置极为简朴,进门是一张方桌,桌子四侧各有一张长凳,她们正坐在长凳上,面前则是一张塌,塌上是一张小几和那位老者。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板娘那朋友喃喃道,这蜡烛品质真是不错,一直点着,好像也不见消融。
她才注意到,虽说这烛火明灭不定,但就方才进来到现在,也至少有两刻钟,而这蜡烛高度依旧和进来时一样,几乎没有变过。
老者的吐纳气息微弱,又过了一刻钟才缓缓睁眼,道,隔壁有间屋舍,你们且在那休息吧,明日一早便离开。
三人见老者说话,终于沉下了心,谢过之后便往那屋舍走去。离开之时,老者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隔壁屋子和刚刚那间屋子布局几乎一模一样,好在塌也足够躺上五六个人,三个人一躺在榻上,便沉沉睡了过去。
这次的梦境中一片漆黑,只有这一支蜡烛仿佛在梦境的中央,闪动着微弱的光。光线虽是从中心点往外扩散出千万道光芒,但烛心却是细若游丝,好像那个老者的声音般,毫无活力。
旅人,你走错梦境了。他的声音缓慢传来,只见烛心之间,有一道身影,背手站立。
她愣道,只有百工的后代在心心相映时能互通梦境,您莫非也是…
早、已、不、是。老者牙齿缝中冷冷蹦出这四个字。
面前的光束此刻如排山倒海,她突然惊醒,额头上渗出了点点滴滴冷汗。她见榻上另外两人还在酣睡,但自己是怎样也睡不着了,便走出屋子。
她的目光从那间屋子扫过,只见屋子里依旧燃着烛火,那烛光忽闪忽闪。而当她移过目光,随即咦了一声,奇怪,方才进来之时,步道两边分明是菜田,而现下则成了一汪汪水池,水中还有几条鱼,正在月光下互相追逐。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心下一想,许是累了,还是回去让自己努力睡着吧。
第二次,她又进入了这个梦境。这一次,她不知道自己是烛芯还依旧是过客,梦境里一片漆黑,只有自己身上似有亮芒,照亮了一方空间。而此刻她的记忆中,那些关于她自身的记忆早已模糊,只是零星记得自己是一位宫廷雕烛师。
肩膀上背着工具箱,每日沿着那琼楼玉宇间不断往返。他们每天的休息时间不过2个时辰,却要在三个月内完成一座巨型的雕龙,为的不过是那帝王身畔宠妾的笑颜。
他的师傅给他寄过无数书信,被他拆开后叠放在枕头下。书信无论长短,只有一个内容,那就是速归!速归!
他是当地最好的雕烛师,雕刻入微、比师傅那雕的百子图还要入烛三分,那烛仿佛一经他手便有了生动之灵韵。村中的人看向他,如见神明。而他就是神明的化身,雕出一个个凡人与神明沟通的蜡烛,供于寺庙。有一年,宫廷来征匠人,他便去了。那时的他,意气风发,不愿在一方小小天地当凤头,想在那万丈天空看看自己到底能耐几何。
但只有到了更广阔的地方,他才知道,和自己一样的能力的人,如此之多。他想要证明自己,不断地雕刻雕刻,但在此地雕刻的,再也没有那丝生动。仿佛被抽离般,油尽灯枯。
这里的匠人,是全国各地最好的匠人,他们明地暗地都在比较着工艺。而他并不是一个甘于命运之人,所以隐忍着还在精进自己。最后一封乡书,是乡里人代为寄来的,只说他的师傅自他走后也再未收徒,近些日子已经没了。他也不必回去,乡里人已经将他埋了。
那封信他读完、便烧了,待烧完之后,他颤抖坐了下来,突然便想雕刻他的师傅留一个念想,雕了一整晚,这一尊像终于身成,他静静看着,看着便泪如雨下,很久很久之后,他已经不知道难过是几何,只是这一瞬明悟,他感知地太晚了。
那蜡烛本来就是他做雕烛的边角料,烧完那封信之后,竟不再耗损其身,成了一枚永恒的蜡烛。
那枚蜡烛,名叫,明灭。明灭如长河,为一执、为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