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生之衣
榣若。本便是一个寻常女子,她出生之时,便少了味痛觉,所以啼哭之时不慎从床头跌下,也不曾感知。
但慢慢随着她的长大,没有痛觉的她反而觉得一身轻松,因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忍受痛苦。而上天剥夺了这项权利,却让她从小便能感知织物的纤维。什么材质一目了然,甚至成分多少,也能报出数据无二。
这也曾为她引来祸端,小时候一位主顾上门试衣,父亲因为面料所剩不够时间又紧急,便换了某种现成的近似面料,被她一眼识出,还心直口快告诉了那位叔叔。岂料正惹恼了这位手头有些势力的主顾,后来客人便是越来越少。
在商言商,信为首位。虽非她之过,但也和她相关。自此之后,她便很少再言及面料,家中甚至也不让她碰触制衣流程,只是看到长辈们每日忙忙碌碌,最终也和她无关,仿佛被一道禁锢封禁在外,与这家族无甚关系。
与她多说话的是她奶奶,也是她的奶奶会将族中之事一一告知。而当她和其他孩童一般问起自己的名字由来、由谁起名时,奶奶便不再说话,只说,传说仙古时代,有一棵树能遮蔽一片大陆,而它庇护之下,便有百里开着红色花朵的若木,两者相伴相生,风动之时,那红色摇曳,若万丈华彩,普照大地。大树为榣,小树为若。
奶奶是这个族中唯一愿与她对话之人,在她十六岁时,奶奶说为其举办一场远古及笄礼、庆贺成人,只是未到及笄礼,奶奶便去了。
那天的典礼,一下子变成了丧礼,在殡仪馆见完最后一面后,她第一次痛恨自己竟没有痛觉,但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族人的仪式也极简,将骨灰盒放入家族的衣冠冢,便是完结。每一任族人死去是没有墓碑的,只有一件其准备的衣服覆盖在她所埋之地,与世长存,任之雨打湿、风干,如活着时候穿着的衣服般,为其承受了诸多磨难,最终死去。
而每个族人一生中都会准备这样一件衣服,由她们亲手织就,而不能以机器代劳,这件衣服称之为葬衣,也是此人的一生之衣。是其对衣的尊重,对衣工传承的尊重。死去的时候,则代表自己的荣华与自己长辞。而每年祭祀之时,如果有人为死者做了件新的衣裳,那么这个人也不会冰冷而凄凉。
很小的时候,她就在墓地奔跑了,有些新入葬的族人,她们盖着的衣服还很新,小时候的她就偷偷披着这些衣服到处跑,想象自己如风一般自在。
这时奶奶就会训斥她,而当时她不知意义,如今奶奶入葬时,她看见那一大张衣服迎面铺下,衣物的材质一如奶奶的生平一般质朴无华,比之为她从小到大做的每一件衣服都要朴素。她才觉得,儿时的自己,有多么荒谬。
在那块墓地有着非常多的台阶,依次按新旧排列,越古早的墓则越高,新的墓因有人怀念,尚有新的衣服铺在上面,而在她跑到最高处的时候,她总会看着那块光秃秃而苍老的墓,甚至连杂草也不曾生长,如死寂一般就躺在那里。那时奶奶就会立刻带她离开,只说,那曾是一位脾气很不好的先祖,别靠近。
办完丧礼,她跟在父母身后,如果不是因为奶奶的离去,她应该都快忘了,自己有这么一对父母。只见他们回头,对她说,今后便在学校寄宿吧,别回家了。
她没有痛觉,自是只有难过,但这种难过不知从何而来,又往何处去。
这是很多年后,他们对她唯一说的一句话,便是,别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