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故人尽去,无人可伴
师尊离开以后,凤湛城出了清云寝宫,来到殿后一处浮练台,一踏上去,周围的稀落花草竹木竟变成一片点点虚无星天,空无一物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成人高的木头人。
这浮练台竟是一处罕见的浮幻灵台!
浮幻灵台上设幻物灵术,足以以假乱真,正是练习剑法灵术的不二之选。
凤湛城站在这陪练的木头人身边,头只到它腰部位置。
他一边冷静的抬头看了看木头人没五官的脸,手指轻轻摸上躯干上纵横交错的“剑伤”。
一边暗道看这上面的剑痕上还有师尊的灵剑雷云残留的剑意,因为力度小,又年月长的原因,如今剑意已淡到几乎消失。
他想,师尊以前也是在这里习练,有这木头人作陪练对象的了。
现在又成了他的练剑木头人,虽然他并不怎么需要。
但是看着这上面的剑痕,凤湛城就心情颇好,低头准备从纳戒掏木剑开始挥剑。
可他不经意间抬头的时候,就见那成人高的木头人却变的和他一般高了,没五官的脸直怼着他的脸,他的动作一顿,目光落在木头人光滑,毫无痕迹的躯干上,所有好心情瞬间消失:“……”
凤湛城忽然笑了一声,又冷又沉,极度不开心。
他本就不满意现在的年龄身高,方才的高度看着就心情好,更别说是师尊曾用过的,意义本就不同。
这木头人,没灵魂的破玩意,换什么换?
竟让他白开心一场!
凤湛城反手将掏了一半的剑全部拿出,另一只手却将面前的小木头人给毫不留情的摁了下去。
既然不是师尊用过的,那我也就不用。
他平复情绪,先是挥了三千剑,结束以后歇息了一会,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
而后才依照着记忆中的剑式,反手以木剑挽了一个剑花,转身刺剑,劈,撩,随着手上剑式变化,脚下亦不停变幻,他的表情严肃认真,每个动作都又快又狠,干脆利落。
可若危重梧在此,便能知道,这套剑式,并不是她给他的那些玉简里的任意一种。
那些都是弟子剑的基础剑式,温和淡雅,一招一式攻防兼备。
可他的每一个招式却全是攻势,又都带着一股子凌厉戾气,可想而知若是换成了锋利长剑加以灵力辅助,又该是怎样的凌光剑影。
这剑式极费心神,最后一个剑式收尾后,他已满头汗,稚嫩小脸微白,呼吸粗重急促,握着木剑柄的手指节用力到泛青,眼底因力竭而有些微红。
方才动时还没什么感觉,可甫一停下,只觉四肢沉重不已。
他扔下木剑,盘腿坐下,静下心方觉周围火灵气与极少数的水灵气到波动。
他似毫没有犹豫,就将火灵气慢慢的引入体内灵脉丹田,又引着体内灵力运行游走,慢慢将那些疲惫沉重感驱赶。
却从始至终都没有吸收那些水灵气。
灵气吸收运转好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只觉身体又恢复开始的轻盈,嘴角扬起一抹笑,睁开眼,眼前却出现一张戴着精美镂空面具的脸。
只见面前人红衣负手,面具半覆面,如白玉细腻的下巴微抬,那双清凌的,仿佛看透了万物的眼眸正静静的看着他,却又轻飘飘的仿佛透过他看向身后的虚无。
他眨了眨眼,将木剑拿回手里,连忙站起来唤道:“师尊!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弟子已挥了三千剑,又练了一下基础剑式。”
说到最后,他眼睛也不眨的撒谎,一片清澄干净湿漉漉的。
危重梧回过神来,睫毛微颤,眼中情绪不明。
方才她在正世堂内感觉到这里某一处的结界被动,以为她的徒弟碰到了什么,抛下他们便匆匆忙忙赶过来,却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这才松了一口气。
却又发现自家这徒弟只吸引着火灵气,却都蠢蠢欲动的水灵气视而不见,而有些诧异,语气平和淡然:“既然力疲,为何不引水灵气?”
水灵气柔和,与暴躁的火灵气相比更容易缓解身体的疲惫感。
凤湛城好像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道:“总是火灵力用的多,水灵力几乎没怎么动用,弟子……徒儿下意识就只吸收了火灵气……下次不会了!”
闻言,危重梧便道:“你身怀水火双灵根,修为却能达到如今境界,跻身佼佼者之前列,想来是已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修炼方式……”
说着,她看了看周围,没看到熟悉的东西,有些诧异。
目光又落在面前稚子身上,看着面前稚子眼中忽然出现淡淡的期待,她顿了顿道:“为师甚感欣慰”
未了又加了一句:“今日便到此为止,你先回去休息,明日为师陪你去剑阁选一柄灵剑。”
一听要去剑阁,凤湛城的眼眸就亮了起来,瞬间喜笑颜开:“多谢师尊!”
他兴高采烈的走了两步,却又忽然停了下来,扭头看着背对着他,毫无动作的危重梧,疑惑道:“师尊不走吗?”
危重梧看着面前的虚无星天,听到徒弟的话,忍下心中那不合时宜的些微惆怅无力感,淡淡道:“为师待一会。回吧。”
“是!”
他眼中闪烁,嘴唇抿了起来,深深的看了一眼那忽然孤寂起来的清冷背影,转身离开了浮幻灵台。
凤湛城一离开浮幻灵台。
危重梧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放松,抬手间红袖滑落手臂,手指轻覆上眼。
清云上尊记忆里留下的情绪太多太杂又太沉重,一时间她竟有些受不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睁开眼,却又不经意间透过指缝间看到面前从地下缓缓出现的一大一小两个木头人。
呼吸一顿,她放下手,目光扫过那个明显小孩子用的光滑无一丝伤痕的小木头人。
最后又落到一旁那个大木头人伤痕累累的躯干上,一片片破碎的记忆猛然在脑海冒出头。
她身体一僵,看着脑海快速闪过的一幅幅画面竟拼出了一段完整的回忆。
那是不知道多少个年前,清云上尊还是个小丫头时候的记忆。
那时候她还穿着亦仙宗洁白的白衣襟蓝玉带束腰衣裙,梳着小发髻,提着比她大比她重的雷云,在这里日复一日熟记练剑修炼的记忆。
那记忆又太过遥远,以至于那一身白衣都模糊了。
她指尖轻抚木头人身上的剑痕,感觉到上面还未散尽的剑意,长睫颤抖。
上一生她并没有觉醒清云上尊的记忆。
却没想到这一次重生,所有都不同了。
清云上尊那沉重记忆时不时便让她深切体会一次又一次:“故人尽去存吾心,无人再可伴吾身。”的悲凉。
以至于她能从最开始的承受不住,到最后的一呼一吸间便勉强恢复过来。
她甚至会忍不住在记忆里找,最后两次进来这里,已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好像是数百年前拥夜陨落后,她将自己封在了这里三日,最后被云统强制拉了出去。
最后一次,则是在百年前云统闭了关后的第二日。
谁都知道,云统修为多年未前分寸,寿元已至尽头,这一次闭关,凶多吉少,极有可能便是死关。
那一次她又将自己关了三日,只是那一次,再无人破开浮幻灵台的结界将她拉出去教训一顿了,她便只能自己出来,自己罚自己。
也是从那以后,她便再没穿过白衣,再没笑过。
云统也再没出现,此后再无人叫她一声小师妹。
所有人都叫她上尊,师叔,师叔祖,师尊。
恭敬有余,亲近为零。
危重梧压下心头那些感同身受的苦涩酸楚。
她轻叹,轻点剑痕的指尖泛起淡淡灵力绕上大木头人,在那些剑痕上游走。
现在这样挺好的。
她想。
人总是要长大的。
长大总是要付出些什么代价的,谁都逃不过。
她不知道是在安慰被那些情绪渲染的自己,还是安慰那个早已不见了的清云上尊。
只是最后,以修长手指的轻轻拢了拢袖子,最后转身离开,却在踏出浮幻灵台的一刹那,回头又看了一眼。
那里依旧是不变的虚无星天,大小两个木头人还在虚无中无悲无喜,没有灵魂的站着。
该负的责任,她一样不落的都担下便是。
也算是,报了魂融清云之身的恩。
她垂眸收回视线,连带着将多余情绪也收了回去。
在她转身踏了出去的一刹那,两个木头人便慢悠悠无声无息的又落入地下,虚无星天一片黯淡。
虚无深处又仿佛有人慢声轻吟:“故人尽去存吾心,无人再可伴吾身……”
声音悠远飘渺,听不真切。
“……又道故里霜满时,酒醉朦胧归旧日……”
一字一句消散空中,却无人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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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重梧一回到清云宫,清云灵鹤便衔着万谭敬那落在山脚的传音纸鹤飞了过来。
她摸了摸灵鹤的羽毛,灵鹤将纸鹤放到她摊开的手心上,嘹亮的叫了一声,便扑棱着翅膀飞了回去。
灵力没入纸鹤,万谭敬的声音传出:“上尊,已安排千诉阁主于涟院住下,三日后举办庆祝大会,到时只需上尊出面走一走过场便好。”
话毕,纸鹤便自动飞到空中,危重梧看着它化成点点星光四散。
手抚上脸上面具,感受手下凹凸冰凉的触感,眼眸微眯,忍不住指尖轻蜷,放下手,袖子垂落,衣摆被竹风轻轻吹起,墨发飘扬。
千诉阁,仁宿城,结界。
三万里之遥,灵力暂滞。
许子归。
她敛着思绪,一字一句掂量,目光却落在远处被落日染了薄红的竹林山峰上,悠远无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