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回旧事。
自琰陵仙君离开几日后,青梧终于把梧桐树里的灵力收回体内,从树中抽离出来。
出来后,她抬起手,看着活动自如的双手,她不由得喜极而泣。
不知道在树里度过多少个日夜,她终是把破魔箭的伤口治好了。
她侧头看向手臂中箭的地方,如今只有浅浅的一道疤。
阿娘为她做的流彩裙被破魔箭擦破了一道口子,她心疼难当。想到终于可以回去找阿爹阿娘,她又是欣喜又是害怕。
珊瑚兽站到她的身边,习惯地蹭了蹭她的右肩。
青梧看向梧桐树旁的竹屋,想着竹屋的主人还未回来。
若东阑仙君回来了,发现梧桐树没了她的声音,只剩一棵普普通通的梧桐树,会不会觉得奇怪?
该不该留张条子?
她拍了拍珊瑚兽,道:“我们等一等,明日再走,好吗?”
珊瑚兽知道她心有不舍,于是点了点头。
青梧走进了竹屋,一一轻触屋里的每件摆设物品,想象着东阑在卧榻上浅睡、在窗台前看书、在茶案前沏茶的模样。
他那把琴没有收回,还放在几案上,想必他是真的打算回来的。
她坐到琴前,弹拨了几下,却不成调。
她不会琴。
这夜,青梧宿在竹屋里。
大雨来得急,正如东阑离开前的那一个夜晚。
珊瑚兽最是喜欢水,每逢下雨,就要到外面淋个通身畅快,青梧任由它去了。
竹屋里就青梧一人,她点了一盏烛灯,靠坐在窗台处品着东阑留下来的茶。
雨水顺着屋檐滴下来,像水帘一般。
她把左手伸出窗外,接了一捧雨水,那雨水落到她手上后,没有再往下掉,反而慢慢积聚成一团。
魔神洛笙擅长御风御水,青梧继承了他的本事。
那团水在她手上不时变换着模样,一会是鲤跃龙门,一会是万马奔腾,一会是雄鹰展翅……
她想到什么,水就变成了什么模样。
她趴在窗台上,看着手上的水,咯咯地笑。
她忽地把水团变作了自己和东阑的模样,一边控制着它们的行为,一边捏着嗓子说着对话。
水幻的东阑指着水做的青梧,神情激动地说:“梧桐小兄弟,我竟不知,你居然是个女儿身!”
水幻的青梧退了一步,“东阑仙君,我独自一人在荒山野岭,自然是用男儿的身份妥当一些。”
水幻的东阑双手摊开:“你乃山野之中区区一棵梧桐树,还能让人欺负了你去?”
水幻的青梧:“仙君,我这不是‘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牗户’嘛。如此,山精树怪,或敢欺予?”
水幻的东阑为自己抹了一把汗:“你倒是想得周全,竟不知世上竟有那般穷极无聊之人,竟跑到深山野林欺负一棵梧桐树。”
水幻的青梧上前一步:“仙君,防人之心不可无,防无聊人之心也不可无。”
水幻的东阑退了一步,指着她惨兮兮地道:“所以,你也把我防了?小骗子!你可把我骗惨了。”
……
昏黄的烛光中,少女自娱自乐,一副喜眉笑眼。
嘈杂的雨声中,忽地夹杂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青梧顿时停了一下来,把水球往窗外一抛,水球瞬间又变成水珠子跟着雨水落到地面。
这匆忙的脚步声肯定是珊瑚兽,似乎它遇到了什么要紧事。
她快速起身走向门口,才打开门,就看见珊瑚兽急急朝她奔来。待跑到她面前时,它急急停住,发出低低的吼叫,眼神示意青梧赶紧上它背来。
青梧也不犹豫,赶紧跃上珊瑚兽的背,由着它带着她在雨中狂奔。
雨夜天色太暗,青梧看不清前方的情况,幸而珊瑚兽在昏暗海中生活多年,可分辨障碍,皆一一躲过。
跑了几里路,远处隐隐有打斗声传来。
随着打斗声越来越近,她终于看见林子里似乎有两个身影正在打斗,法器带出的暗光激烈相撞。
惊雷闪过,瞬间的明亮中她看到了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是东阑仙君!
看情况,东阑似乎处在下风。
另一道身影的身上有很重的妖气,法力在东阑之上。他使着一把乌黑的剑,乌黑的邪气围绕着剑身,看来也是件顶厉害的邪物。
打斗的二人也察觉到有人过来了。
东阑暗叫不好。若这是黑衣人的同伙,那今日恐怕他就要命丧于此。
就在这一晃神间,黑影的法器竟避过东阑的法器,直指东阑的罩门。
东阑躲闪不及,利剑穿过了身体,他吃痛地皱紧了眉。
情势由不得青梧考虑再三,她快速飞身跳下来,加入了激斗之中,而珊瑚兽则趁机带走了受伤的东阑。
这黑衣人看见有一女子飞来与他对打,起初一愣,待借着闪电看清了她的脸,不由暗道:是她?
青梧没有法器,只能用法力,她自小被娇养着,鲜少与人斗法,一开始便处于劣势。
情急之下,她也顾不得,只好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
她连忙作法指挥雨点落叶做她的兵器,与黑衣人缠斗起来。
小小的林子里,雨做的利箭,叶变的长鞭,乱作一团,猛地攻向黑衣人。
一些树木碰到法力承受不住,便东倒西歪断了好些。
黑衣人见此,心知计划无法再进行,只好一一挡过了攻击,寻了个空处,摆脱了雨林叶阵的纠缠,飞身而去。
青梧见黑衣人走了,也无心追击。她连忙找到东阑,与珊瑚兽合力把东阑送回了竹屋,让他躺在卧榻上。
此时东阑已不省人事,衣衫湿透,血迹污迹脏了一片,中剑的地方正往外冒着黑气。
东阑是个仙人,恐怕受不住这些邪气。
青梧在海域之时,也曾学过救治受伤的族类。
她忙撕开东阑伤口处的衣服,用法力把这一处的衣物催干。
现下找不到药草,只能用法力替他疗伤,他伤口上的邪气须得赶紧处理。
她把手轻轻放到东阑的伤口上,催动法力,把邪气吸入自己体内。
她本就是半妖半神的体质,身体里有两股法力,平日里一直相安无事。邪气流窜到了她体内,那两股法力竟有些失衡。
她皱着眉,努力克制妖的一面,本已湿透的衣服,又叫薄汗弄湿了一回。
缓了好一会,她总算克制住了。她长舒一口气,继续施法给东阑止血疗伤,如此折腾到了半夜。
等到东阑的伤势得了控制,她才又施法弄干了他和自己的衣物。
才从梧桐树里出来,还没好好适应,便动用了这般大的法力,她有些吃不消。
扯下流光裙的一些布料,为东阑包扎好后,她靠在窗台边沉沉睡去。
到了第二日,东阑在微微疼痛中醒来,他慢慢睁开眼,入目的是一抹青色的身影。
一个青衣少女坐在窗边的小榻上,歪头靠在窗框上,娴静地睡着。
窗户开着,晨早的阳光斜斜洒在她的脸上,好似给她镀了一层柔和的光。
他笑了笑。
你这个小骗子!
梧桐树精是假的,男儿身是假的,珊瑚兽的来历也是假的,她这是欺他并不熟知海域之事么?
“咳咳……咳咳……”
一阵轻轻的咳嗽声惊醒了青梧。她睁眼,见卧榻上的东阑硬撑着要起来,忙起身过去扶。
东阑却抓住她的手,盯着她问道:“姑娘是谁?”
青梧红唇微动,目光闪烁,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良久她才微颤着说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她忙抽出被握住的手,起身退开。
东阑却说道:“我曾想过,一个身处无人荒山的树精,是如何有了灵识之后又通识人言的?”
青梧被问得心虚:“我怎地知晓,仙君不也说过这世间本就有许多未能解释的事情吗?”
东阑却笑了:“是啊。如此,你是承认你是那梧桐小兄弟了?”
“我……”
青梧慌了。
“你不用支吾其词。我此番出去,就是想查一查你的身份,如今我算是确认了。回来之前,我曾替你想过,如若我是你,身处险境时,我也不会说真话。所以,你不必继续瞒我。我若是想害你,昨日也就不是我一人回来了。”东阑徐徐说道。
青梧错愕地看向东阑。她原以为东阑只是看穿了梧桐树精身份是假一事,不曾想他竟连她是星罗之女一事也查到了。
东阑又咳了几声,复说道:“虽说你是半妖半神之身,可你的气息很干净,该是未曾害过人。凭这一点,我便不会把遇见你的事说给天界听。说来,你小时候,我与你见过。那时你躲在神女星罗的身后,吃着糖人。兴许你忘了。”
青梧在记忆力搜寻了一圈,终于想起来。
那时,她还是人间七八岁稚童的模样,与阿娘偷偷去了人间,阿娘为她买来了糖人,她吃得正欢。不料在街上阿娘碰到了一个似是相识的叔叔。那叔叔身旁站着一位美貌妇人,一个少年,还有一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小女孩。他们没有说话打招呼,只是远远望了一眼,点头致意。分别后,她还跟阿娘说:“方才那个小哥哥长得好生俊俏!”
青梧看着东阑,有些不可置信:“你既知道了我的身份,为何还回来?”
东阑笑道:“因为我答应了小树精要回来的,我当然不会食言。”
“那你为何又招惹上昨夜那一黑衣人?那人好生厉害,像是妖族的。”她皱着眉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