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涿国,釜鹿城内。
这也算是一座老城了,当然和其它四国相比,它还太年轻,当年最初建立时,四方商人响应风以月和嬴挚的号召,纷纷来此过做买卖,开商铺,久而久之,典涿国俨然成了五国最重要、最繁华的商业区。鼎盛时期,典涿国内,天下熙熙,天下攘攘,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不似其他四国,国内景色和建筑都有自己明显的地域特征;或如山抹微云,一江春色,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的羽皞国;或如雨雪飘飘,柳絮皑皑,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云的虞幽国;或如西风苍茫,飞鸿影下,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的危沙国;或如重湖叠巘,五岭炎热,百分桃花千分柳,冶红妖翠画江南的九疑国。典涿国似乎从诞生的意义便可以得知,它是一个海纳百川的国度,它有着四国的相同,又有着自己的不同。
它为和平安宁而生,却又冷眼旁观着四国的风云变化。它建国千年,百代皇帝统治,它有自己的独立运行体制。它宣称不受任何国度控制,皇朝百官却又无不与四国息息相关。建国之初,应了嬴挚与风以月的秦晋之好,虞幽国,羽皞国国人相互联姻,纷纷安家于这个永无战乱的国度,世外桃源,怡然自乐。千年的光阴,国内经受过最大的动乱,是十七年前宫中一场秘密政变带来的瘟疫之苦,每隔为两年的爆发夺取了数以万计百姓的性命,哪怕当朝御史大夫南向求法,以少男少女尸祭上天也无济,后羽皞国派国内俊杰苏景澹以秘法化解瘟疫,才稳定民心,稳定朝政。
这苏景澹便是典涿国史上最年轻的国师,他辅佐朝政后,短短数年,借皇帝之手废丞相宿彦融,立亲信温世谦为此位,从此权倾朝野,食客三千。不仅仅是官场上的纵横捭阖,乜斜文武,情场手段上同样登峰造极。府中姬妾成群,各个无不是国色天香,沉鱼落雁,典涿国有名的烟花场,风月地便是他眠花卧柳之所。前些月,传言他甚至想买下典涿国第一歌舞教坊述韶司为私有囊物,被现掌事人简简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又因瞥见了简简姑娘世上难得的倾城容颜和绝妙舞姿,从此相思难收,痴情难耐,想散尽姬妾,迎娶简简为正房妻子。不料简简行迹无常,人一去,便是数月,他画满一屋心上人的画像,贴在典涿国的大街小巷,重赏见过简简的人。
这一日,纪之易拿着从自家店铺门口撕下的简简的画像,俯身在一张展品桌上仔细琢磨着,身旁,放着还未雕刻好的器玉,他道:“江小芊,不知道你有什么吸引力,江汜,苏景澹被你迷得团团转。可惜,他们俩,一个人亡,一个人这辈子也得不到她铁石一般的心肠。”
他的背后陈列着一个檀木雕刻展架,放这些精致的玉器成品。展架背后,半掩着一扇门,里面似乎突然传出一些衣物摩挲的声音,纪之易没有抬头,只是稍微咳嗽了一声,里面的声音似乎又没有了。
“江小芊,没想到那么烈的酒,你喝的比我都多,你不是号称你那怪异的毒不能沾酒吗,偏偏邀我见面,既不履约,还要与我喝酒。你这心思一般人却也猜不透。”纪之易一边用指腹化着画中风为熙娇俏含笑的脸,一边收紧了手,握成拳头,冷笑道。
门后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大,隐约有铜制器物轻撞木门的声音,接下来,几声稳健的脚步声回荡在玉器店后方,纪之易脸上毫无反应,却猛然拿起身旁的一块玉石,砰得一声砸在了身下的画像上,砸静了屋内所有的声响。
玉石落下,门口,正施施然然地站着一位和画像上有着同样美貌的少女,只是那少女美得更加自然生动,吹弹可破的脸颊上,洋溢着一抹和风般轻柔的微笑,乌黑的眼底下平静若最深的潭水,丝毫没有被那一声迎接她的响声吓到,她只是无声地笑着,她是一个高贵优雅的女子,温和的笑容下却有着一丝无法遮掩的冷淡,将她与世界隔绝开来。
风为熙没有穿典涿国的服饰,只是白衣重孝在身。头上,还有一顶帷帽,堆起的褶皱下压着一只娇嫩欲滴的白色玉兰花。
见纪之易低头没有看她,风为熙开口道:“纪之易,我来给你送你衣服了。”
闻言,纪之易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机被厌恶代替,冷冷道:“我说过我不想听你叫我的名字,把东西放下就走人,我这里不欢迎披麻戴孝之人,晦气。”
风为熙也不生气,水灵灵的眼珠快速转动着,打量着周围,似乎要将一切蛛丝马迹收纳在眼中无垠的黑暗里,她笑道:“我给我的哥哥以及未婚夫君戴孝,也犯了你的规矩吗?”
“把姐姐的衣服拿来。”纪之易走到她面前,粗鲁地夺取她怀里的印花丝绸包裹,他弄出了很大的声响,却依旧遮不住展架背后的那扇木门外的声音。
这声音引起了风为熙的好奇,她侧过身子,探出头想要去看一看究竟,却被纪之易一下挡住,他喝道:“你看什么?!”
“我只不过想看一看你最近刻了什么宝贝,何必如此激动呢,纪之易?”她笑着,他不喜欢的事情,她就是要做,她不是能让他随意欺吓的人。她故意将他的名字咬得很重,仿佛在说,不用藏,老娘已经知道了你做了什么苟且之事。
“出去,”纪之易深呼吸一口气,他不愿意让风为熙再多待一点点时间,“我不想看到你。”
“纪之易,我晓得你恨我,但是,你可以选择不这么明显地表现出来。因为我恨一个人,除了特殊的目的,我不会那么显露自己。否则,一是我无能,二是我自己恨,我心不恨。”
风为熙再次露出纪之易看了十年的笑容,这种笑,纪之易努力回想,第一次见到时,他与她争秋千,他比她年长,一把推倒了仅四岁的她,她从地上爬起,很坦然地拍拍灰尘,冲他咧开嘴,他还未看清她的动作,她已经拾起身边的木棍,一棍子打到他的脑袋上,将他打下了秋千,自己则笑靥如花,轻巧地爬上了秋千荡了起来。他嚎啕大哭,引来夫人和婢女,可无人相信是她打了他,毕竟她那么小,笑得又那么天真,被打的他反倒受了夫人的奚落,当时他知道夫人宠爱这个女孩,不知道这个女孩是经道士算卦,是江府认定的江汜少爷日后的夫人。
一向不公平,他努力想得到老爷和夫人的爱,但他们的眼里只有江汜和江小芊,江汜对他是兄弟般的友谊,他不明白自己情同兄弟的朋友为什么会痴心于一个工于心机,虚伪无比的女子,这个女子,他几乎从来没有赢过她,反而间接害死了他深爱的姐姐。他骄傲,逼迫自己去厌恶她,可是握住姐姐衣裳的时候,那瞬间的熟悉的温柔感一遍遍告诉他不能去恨她,他拧紧了眉毛,咒骂道:
“滚出去,咱俩日后两清了,不要烦我。”
风为熙眼中划过一丝犹豫,又看了看门后,又凝神注视着纪之易,目光,终于飘向他肘下的那副画,画中,是身着青衣白纱的她,有清隽的小字,题在画上,她看不到。
“纪之易,你拿着的,可是我的画?可是苏君专门为我画的?”
纪之易一把将画掷给她,她收好了画,只道了句“多谢”,便走出门。
转过拐角,风为熙又看到了贴在上面的画,她随意地笑了笑,一边走,一边用画来分散她的注意力,让她不要去想刚才的事:画面上,她着了件淡青色衣裙,披着薄如蝉翼的白纱,腰系黛绿丝带,手持一把木柄梅花状团扇,扇下坠着鹅黄色的流苏。她微侧着身子,如墨的乌发倾斜在她的脸颊旁,流淌在衣裙上,明眸善睐,含情脉脉,仿佛望着最心爱的人,或是只有心上人才能把这双眼睛画得如此俏丽多情。
风为熙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又看向那行小字,似乎是苏景澹温厚如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已往,子宁不嗣音?”
典涿国的风景和建筑不同于其他四国,既有四国的共性,也有自己的独到之处,比如中原地区独有中庸之美,对称的街道,对称的房屋,对称的店铺,都是四四方方,整齐如棋盘,如田间的菜畦,有规有矩,不偏不倚。这是中原美学的传统精华,天下大同,万物共生。
此刻,风为熙似乎感受不到眼前的景物,和来往的过客,纯白的帷帽遮去了她与身边路人的眼神交换,她早已经不去想苏景澹向整个典涿国宣誓他心悦她,脑海中回荡的,还是踏进纪之易的谒玉坊时乌夜啼在她掌心散发出的滚烫,那是乌夜啼闻到了主人血液的反应,或者可以说,是当主人看到了心上人时全身颤抖激动发热传到了这灵性物上刻下的剪影,当你爱上一个人时,你血液的温度开始上升。风为熙第一次摸到它时,也是这样的温度,不同的是黑白之玉传达出来的感受。
那时她是作为心上人,乌夜啼遇到她,她心不跳,只是乌夜啼的躁动不安。现在,乌夜啼反应出主人的样子,却能令她惶恐心揪。
嬴徽,是乌夜啼第二个认定的主人,风为熙是乌夜啼刻上的心尖之人。
嬴徽,就在附近。
但是他不想见她。
风为熙有些无力,腿开始踉跄。她握住乌夜啼,走进谒玉坊大门的一开始,就知道嬴徽就在里面,可他却不想出来见她。
“可是为什么……”
谒玉坊内,此刻,一片寂静。
“江小芊她明明知道苏景澹在满大街都贴着她的画,非要重点强调一下,不知道还真以为她知道你在这里,故意说给你听,惹你嫉妒呢。不过这一招,倒是很容易骗得你赶快去见她,见不见她,是你的事情。”
像是纪之易在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