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女生 仙侠奇缘 江山屈尊

第二章 弦断人去

江山屈尊 长乐亭主 5038 2024-07-10 14:03

  纪之易找到风为熙的时候,她正站在那个新修葺的墓碑前,细长白皙的手抚摸着石碑上凹下去的印记,她没有带发簪,如云般的乌发自然地泻在肩上,柔美的侧影,明润的脸颊,醉心的浅笑,走上前去,还可以看见她浓密的睫毛下那一双灵动得滴水的眸子,正低垂着,流睇而横波。

  她就这样伫立着,在初春的料峭寒风中,在遥看近却无的芊芊细草间,宛如最好的玉石雕刻出的最精美的人像。

  纪之易并没有喊她的名字,只是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负手站着,静静地看着她。风为熙轻轻侧身,身上的白纱划过一道温柔的弧线,她微微侧着头笑道:“来了?”

  “来了。”纪之易简单应付一句,将藏在手背后的酒壶连着大红系绳一并扔给她,双腿一盘,直接坐在了草地上。

  是早春的原因,土地上还有些雪未融的潮湿之意,风为熙提着酒壶,也盘腿坐下,清澈的眼睛中含着笑意,丝毫不带世俗认为的女儿家应有的矜持与羞涩,打量着纪之易,从头到脚,目光仿佛具有能动的本领,拨开他的衣物,将纪之易浑身上下看了个够,直至灵魂深处。

  纪之易修的是老庄之道,发不束冠,仅用一根红绸高高绑起,身穿的是深青直袍,腰环普通白玉带,宽袍广袖,衣袂翩翩。面若玉脂,白皙若用粉敷过,身量修长,脚踩木屐。全身上下,看上去唯一值钱的就是手中把玩的一枚玉石,五指间透出的缝隙依稀可以见到玉石上繁琐精美的螭龙雕刻片影。

  或是被这目光看得有些不自然,纪之易低下头,避开了她的目光,取出两个酒杯,放在两人面前,却被风为熙拉住了手。

  他既没有抽出手,也没有握住那只柔荑小手,不动声色,只听身边传来她的一阵叹息。

  “自从四年前,你我分道扬镳之后,你就如此冷淡,你和他一样,都固执得很。”风为熙放下手,转而打开酒壶,她没有拿杯子,直接饮了一口,继续道,“在天虞山的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他拼命救我,是不是也没有之后这些事情,他还在,姐姐也还在······”

  “少自作多情。”纪之易夺过酒壶,一饮道,“你以为你走了,江汜那小子会罢休吗,你以为你走了,姐姐她照样不会救司梨吗?江小芊,我告诉你,你别把自己想太大,你在我心中,跟我当年说你的一样,除了长得有那么点像人以外,纯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吃人心的妖精!”

  风为熙抬起眼皮,凝神看了他几秒,没有说话,只是笑着,那笑意不知是讥讽别人还是嘲笑自己,纪之易抬袖擦干嘴角,正巧看见了她的笑。

  “我求你一天别那么笑可以吗?说句公道话,只有江汜那个傻子才会被你虚伪的笑容迷惑——”

  “还有苏君。”风为熙又冲他咧开了嘴,只是笑意更浓了,看起来她丝毫没有受到纪之易的影响。

  “哦,对,现在釜鹿城到处贴着你的画像,我好奇是苏景澹他在利用你还是你要利用他?”

  “有什么关系吗。你继续呀,‘只有江汜’,我听着呢。”

  纪之易坐直身子,看着她喝下一口酒,和她一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浮动,缓缓开口:“风为熙,我答应过你,帮你潜入御史府,帮你下药迷惑云寒袖的心智,你答应我的呢?姐姐留下的东西呢?”

  “姐姐只留下一套衣服,上面的血迹我已经洗了。”风为熙平静地看着他,拿起酒壶又喝了一口,不料放下酒壶的那一刻,手却被纪之易粗鲁地挥袖打开,他一把抓住她另一个手腕,狠狠地攥在手心里。她低头看了看腕上紫红的印记,收敛了笑容,沉默了几秒,却再次笑了起来:

  “这么一点就受不了了,之后的事,纪之易,你到底能不能听?”

  纪之易闻言放开她,整理了衣裳,向后退了一下,眼神似乎有些狐疑,又有些惶恐。

  风为熙没有看他的眼睛,只是甩了甩手,拾起酒壶,摇晃着壶体,侧耳去听液体晃动的声音,道:“你和哥哥都知道的,我和姐姐平时最喜欢干什么?”

  “放风筝。”纪之易不假思索地答道。

  “对,风筝,姐姐喜欢放,我也喜欢,我喜欢追逐的感觉,只是难免有些可惜,当风筝挂在树上,线断了的时候。我以为府里着火,府上被血洗,哥哥手臂被砸坏已经是我平生遇到的最不幸的事情,但想想,只要你们还在,又因为我年少,大抵还是快乐的。”

  纪之易屏起神,看着她自顾自道:“风筝最孤独的时候,不是线断了,而是拉线人不在了。那天那个风筝,肯定是世界上最孤独的风筝,我眼睁睁地看着风筝线松了,自顾自地飞向远方,我眼睁睁地看着姐姐被射了一剑,鲜血从姐姐肩上滑下。姐姐被那群人扛走的时候,仍努力地通过嘴型,告诉我,“不要动”。我知道,御史他要在我们两人中选一个去献祭,姐姐早就知道了消息,她把我藏起来了,自己却装成还在放风筝,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孩,为的就是吸引他们的目光。”

  风为熙笑了笑,抬头看向了天,继续道:“我呀,那时候啥也不懂,哭着哭着就晕了,醒来后要去找姐姐。御史那儿有个规定,献祭的人家可以派人来取走衣服,并会给些慰问钱两。我刚到御史府门前,周围全是哭闹的孩子,我认出姐姐的衣服,拿走的时候站在门口的人却不给我钱,我向他讨要反而遭到了周围人的鄙视。我在想,这是我姐姐用鲜血换来的,我和司梨需要这笔钱继续在述韶司活下去,凭什么我不能拿。后来他还是给我了,我当时就暗下决心,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姐姐她,只剩下一套衣物了吗?”纪之易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道,“你是否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你在釜鹿城待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天虞山上,我知道的,恐怕不比你多。”

  纪之易从她手里拿过酒壶,仰天喝了一大口,像是吞咽什么仙药,中途没有丝毫停顿。而酒壶上方的那双狭长的眼睛,刹那间,竟是布满血丝,两颗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她没有动容,只是平静到有些不近人情,脸上还是那一副笑容,道:“你相信我,我全程目睹了姐姐的离去,我现在的心情,不比你好。”

  纪之易强行把酒壶塞回她手里,一挥袖,抹干了眼眶中残留的泪珠。

  “竟只剩下,一套衣物了吗?”他轻轻地挑动着萋萋的芳草,使劲地眨了眨眼,扭过头,不去注视风为熙的眼睛,无力道。

  风为熙默然。她与纪之易相伴了七年,中途分离,哥哥江汜带着她离开了遍地尸骨的江府。姐姐是江汜的贴身婢女,却与纪之易情投意合。当年,江家没落后,纪之易要带姐姐离开,姐姐因为责任,因为江夫人临死时的叮咛,她放弃了渡江逃离,选择和江汜,风为熙在一起。后来,瘟疫爆发,风为熙被百越女子收留,流落到典涿国教坊述韶司内,姐姐都听从着江汜的命令,陪伴着风为熙,直至惨死的那一天,其间,在典涿国,她不止一次地见过纪之易,不止一次地拒绝过纪之易的挽留,她是一个伟大的女子,从未考虑过自己,她的一生,她似乎只为别人付出,不懂得自己的要求。

  “纪之易,我说过,咱们四个,哥哥和姐姐很像,咱俩很像。所以,姐姐走了,哥哥走了,咱们两,却顽强地活了下来。”风为熙喝了一口壶中的酒,慢慢道,“这些年,你在典涿国过得可好?”

  见纪之易没有回答,她自顾自回答道:“我在天虞山,过得很好。我同姐姐不一样,我不为别人活,只为自己活。这也许就是你从小讨厌我,喜欢姐姐的原因吧。你和我,太像了。”

  “你别多情地拿我和你比较。你不配被爱,我不懂为什么江汜会将你视为宝物,而你,他在世的时候,你何曾珍惜过他?我和姐姐,至少,我们相爱过,江汜临死前,或许都不知道你的心意。”

  “我爱他。”

  “他不知。”

  风为熙没有接话,沉默了良久,勉强维持住笑容,道:“我知道我欠他了太多,我以为我能亲口告诉他我爱他。几个月前,我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信上说他想与我再见一面,那时候我正被关在天虞山的囚牢里,本来无所畏惧,但因为这封信,我想了无数种办法脱离虞幽国,最后终于如愿来了典涿国,看到的却不是他拿着书卷,对我和煦地轻声笑着,那一股麻绳,悬于脖颈,我终究还是错过了他。”

  “江小芊,你知不知道自小,我就讨厌你,你和我一样都是夫人捡来的孩子,你却有江家的姓,享受着江家大小姐的生活,而我却只能在江汜这个黄毛小子旁边做个书童。”

  “我亲眼看着哥哥走了。”

  “那又与我何干?我这次来,是来拿姐姐的东西的,不是和你在这儿浪费时间的。”

  风为熙淡淡一笑,白嫩的手指在酒壶上画着圆,酒入愁肠,应当化作相思之泪,于她,化作了无瑕的脸庞上的红晕,她本就长得妩媚,尽管此刻孝服在身,却依旧万种风情。不知道是不是纪之易看错了,他似乎瞧见了风为熙的眸子中闪烁着泪珠。他努力搜索记忆,他几乎没有见过她哭过。

  “是啊,我叫你来,其实是想与你重修旧好,哥哥不在了,姐姐不在了,当年的四人,只剩下我们了。”风为熙冲他莞尔一笑,言语中,竟是有一种他之前从未听过的悲哀与迷惘,无助与彷徨“不管怎样,你是我的家人。”

  家人,纪之易心头一热,如果早在几年前,她这样对他说,他恐怕早就嗤之以鼻,对她冷言嘲讽,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竟然在开始思考这些于他而言,本无联系的词语。自姐姐死后,他就对外界号称沉溺于老庄之学,醉心于雕刻之术,孑然一身,毫无牵挂。这几年,他抑制不住自己对风为熙的厌恶,但是她向他寻求的帮助,他却从没有拒绝过,家人,他冷笑一声,她配么,或者说,像他这样的人,值得这种尘俗感情吗。

  “把姐姐的东西给我。”他也像她一样,平静地说道,似乎没有听到风为熙刚刚说过什么。

  风为熙注视着他,脸上又浮出那种他厌恶的,永远猜不透的笑容,她道:“今日我想陪陪哥哥,姐姐所有的东西,过两天我会亲自送到府上的。”

  纪之易什么也没有讲,站起身来,也不管身上的泥土与草屑,转头,只听玉佩撞击的清脆声响,连一声告别也没有,就扬长而去了。

  风为熙默默地注视着他的离去,拿着酒壶摇了摇,听声音,他们俩似乎并没有喝多少,酒壶依旧是满的:“我果然这样招你厌恶,何况是你,我自己,都不能救赎自己。你明知道,我这身子,是一口酒都不能沾的,这么浓烈的酒……”

  她也站起来,朝墓碑走去,有阵风吹来,她似乎摇摇欲坠,不知是不是这酒力的原因,她刚走到墓碑前,就摔在地上。

  连天的芳草,孤立的墓碑,墓碑上新刻的字迹,像极了刀锋划过的伤疤上新凝结的鲜血。

  “哥哥,纪之易仍叫我江小芊,他不知道我的名字,只有你和我知道,我叫江小芊,也是简简,但我的名字从来只有一个,我是风为熙。你说过要活出自己的价值,我这样去做了,可我依旧什么也不知道。”

  “纪之易他说我不爱你,我怎么能不爱你。天虞山上,我压制住我之前的法术,从头艰难的学习。我不轻易与人结怨,因为怨气积累的时间只会干扰我修行的时间。我学会了像哥哥一样对自己喜欢的人笑一笑,我对你最深的思念让我在不知不觉间活成了你的另一个样子。‘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从你教我念诗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喜欢这样温文尔雅、如琢如磨的你。”

  “你是嬴徽,对不对,姐姐给我说,今世的苦会变成来世的福音,你陪我的这一世,受了太多太多的苦了,天虞山上那一夜风雪,就是你在我身边,对不对?”

  “也好,你是嬴徽,那你就是虞幽国的帝君,就是这五方天地的一个支撑,而我呢?也好,也好,你是嬴徽,往日你遭遇的一切对于一个威风凛凛的帝君不过是徒增屈辱罢了。不知道还有几时我可以再次出现在你面前,像从前那样,唤你一声哥哥。”

  手上的酒壶已经空了,她倒了倒,却不见一滴液体滴下,风为熙微微抬起胳膊,刚想将这壶扔出去,喉咙却一腥,一口血就吐了出来。她突然觉得胸口处,竟是撕裂般痛楚,这是常态了,只是今天,也许,不应该喝这些酒?她笑了笑,环顾四下,她来之前,特地吩咐过侍女不许踏入这方土地,莽苍大地,除了她和那个孤零零的墓碑,竟是空无一物。

  “有你就够了。”风为熙用尽全力,紧紧抱住了冰冷的石碑,唇边的鲜血还未干,口腔中又充斥满了温热的,血腥的液体,她咧开了嘴,仿佛已经胜利的模样。

  “你是江汜也好,是嬴徽也罢,不管你在哪里,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