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初若觉得,她应该是去时与来时心境变化最大的一个了。
毕竟,她身边坐着的,是一个神仙啊。
自小不受管教的人,此时却颇为紧张地坐在车厢中,就连手都有些不知该往哪里放,恨不得直接放嘴里吞了,也省的费神。
“不必太过拘束,你只将吾当作一个山野之人便好。”
她的不自在太明显,白泽不由出声,温润的嗓音让人听了就能放松下来。南宫初若只当他出声缓和气氛,便只轻笑,并不作答。话题搁置下后,她立时便后悔方才怎么不接上他的话头聊上几句,没话找话也比这样干坐着强啊。
正想着,白泽的声音又起,依旧不急不徐却是让她一惊,
“这样坐着其实也不错。”
南宫初若有些惊疑地看他一眼,是她心思写在面上了么?怎的这人总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可白泽又是一句话,恰好印证了她心中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想,
“非是猜,是吾听到的。”
果然,南宫初若脑海中首先浮上的就是这个词。她早就该注意到的,方才在琴山她就有过模糊的感觉,白泽每次说话都恰到好处的合她想法,似乎有一种默契般。若方才只是狐疑,现下从他的口中得到锤定的答案,一时不知该开口还是继续沉默,纠结得一张脸着实不怎么好看。
白泽见她反应,侧过头很是疑惑般问道:
“这么惊讶?”
你的心事被人全听了去试试看。
心下是这样回复,嘴里却不能真正说出来,人神有别,她知道不能逾矩。
白泽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吾落凡后,法力受限,只有原本的二三成,可以说微乎其微,通心术有时会失控,并非吾之本意。但你大可不必介怀,吾会控制。”
说罢看着明显松口气的人悠悠补充了句,
“所以吾并未听到你方才说的那句‘幸好’”。
南宫初若:“......”
“神君乃天人,我自然信得过。”
毕竟没有哪个神仙如此得闲,特意听一个凡人的心声。
随行的秋岚不时会看一眼马车紧闭的车帘,现下公主和那个公子不知是什么情状,她总觉得公主对那人态度十分不一般,要知道即使是对老皇帝,公主也少有这般恭顺的样子。
转念一想公主说那人救了她,不知带回宫去是要如何打算?
马车之中,南宫初若其实只是在努力适应身边之人的身份,以及对于今日的奇遇,她需要时间消化。
如此想着,视线胡乱地瞥到他手臂上的血色时不由一惊,眸子微微放大。
“白公子,你的伤……”
白泽似乎方察觉般,手在透出血的衣服上摸了摸,摇头道:
“不碍事。”
南宫初若却是看着他的衣裳有些欲言又止,白泽看到后轻笑,
“想问吾为何不用法术自愈?”
看到对方眸中一闪而过的惊异,他移开视线,摇了摇头,
“吾并未听到你的心声,是猜到的罢了。”
南宫初若的心思被看透,张了张嘴,呐呐地说道:
“我只是不习惯……”
白泽摆了摆手,示意他并不在意,只是颇为耐心地解释道:
“吾在凡间法力微弱,不得轻易动用法术。”
“所以,说吾现下是个凡人,倒也没有错。”
南宫初若点头,
“那便稍微忍耐一下,回宫我便召御医给你包扎。”
白泽应下后便闭眼假寐,一阵阵的头晕加上马车的摇晃着实让他有些吃不消,只得闭了眼缓解。
凡人的身体,他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陛下回宫了,不知今年的围猎结果如何。”
“何人能及得上二皇子呢。”
南宫初若一行人走进御园后,远处当值的侍女不由窃窃私语,讨论起秋猎的结果来,正说着其中一个人却是惊诧地咦道:
“走在公主身边的是谁?”
另一个宫女看过去,一袭白衣气质出尘,当即肯定地道:
“定是四皇子。”
之前说话的侍女否定道:
“不对,四皇子那不是在后面么?”
说罢尤恐她们认不清,还加了句,
“与六皇子一同的。”
几人顺她的话看过去,看到走在后面的一如既往一身蓝袍之人才惊觉,的确是四皇子,那与公主并肩而行的是何人......?
流言之所以是流言,就因为它不辨真假,对的错的都会如风一般悄然兴起,再飘到各处,从始至终悄无声息,不知起处,却总能传的人尽皆知。
女帝陛下秋猎带回一个男子,因为没有人见过,所以流言一个比一个夸大,什么气质如皎月,错生芙蓉面,什么神仙下凡,更有甚者说他男女莫辨。
到了晚上时候,流言便传的玄乎其玄了。秋岚走进书房,南宫初若伏案处理朝政,因为秋猎搁置的奏折,从他们回宫就马不停蹄地处理,直到现下也未忙完。不动声色地看一眼坐在木榻上安静看书的白泽,走过去将茶放到他面前。
秋岚跟随南宫初若的时间久,是知道主子向来不许外人进入书房的,毕竟国政军事,皆在这书房之中存放。而这位白公子,却能如此轻易地进来,她不由想到宫中只一下午便传的沸沸扬扬的流言,神色间就不由有了些欲言又止。
南宫初若处理完手边最后一本奏折,抬头便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向后撤了撤身子,轻动酸麻的脖颈,
“见你欲言又止的,要说什么说便是了。”
秋岚抬头看她,眼神自白泽身上一扫而过,颔首恭敬道:
“……宫中总少不了流言的,公主自回来也未用饭,奴婢给公主备菜罢。”
南宫初若闻言直接放下了手中的奏章,皱眉看着她,
“什么流言?”
白泽此时也被吸引了注意,视线自书上移开,看向这边。
秋岚被他们二人的视线盯的紧张,头又低了低,小声回道:
“自公主您回宫到现下不过一会儿工夫,宫中却已传开……说公主带了个极好看的男人回来,留在长歌宫,想收为面首……”
“荒唐!”
南宫初若猛地瞪大了眸子,视线飞快扫过木榻上的人,怒气将她的声音都带的尖利了不少。
秋岚被她的怒气吓到,不由身子一抖,急急告罪,
“公主莫气,奴婢失言。”
南宫初若眸色阴沉,冷凝的面色中似乎有什么蕴含其中,半响叹一口气,
“不是你的错,是这宫中越来越不像个样子。既是流言,总要有个源头。”
她眯了眯眼睛,沉声喊一句,
“影一!”
声音方落,房中便有一声轻微的响动,自暗处缓缓走出一个人,到南宫初若面前站定躬身道:
“公主。”
“去查流言是从何处传出来的,动作小一些,查到立刻带来见我。”
“是。”
一身黑衣的男子面上冷硬,似乎没有情绪起伏和表情变化。得到命令就垂首应下,然后如出现时一般将自己隐进黑暗中。若不盯着他,想必此人何时离去都很难察觉。
正因他情绪从不外露,所以没有人看到他在离开时,眸中一闪而过的诧异。
盛夏之中,就连风也是热的。耳畔呼啸着风声,瓦片被人急速踩过,只发出几不可查的声响。奔跃于檐顶上,影一仍忍不住回忆南宫初若叫他名字的瞬间,房中那个男子看过来的视线。他们是只为保护南宫初若的影卫,只听南宫初若一人差遣,那人刚进宫,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存在。那么他那一眼就说明……他一早便察觉到了自己的位置!
影一面上终于有了些变化,那个人是谁?竟拥有一双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睛。
这边书房之中,令人压抑的沉默持续了有一会儿,秋岚看看不知在思索什么的南宫初若,一句话都不敢多说,默默垂首站在后面。
而率先打破这沉默的,却是捧了本书一言不发,始终事不关己模样的白泽,他平淡的声音在房中响起,
“吾有一事,尚不明其意。”
南宫初若一惊,回神看了过来,见对方正望着自己,缓缓吐出一句——
“面首……是何意?”
“……”
“……”
一时无言,她竟然忘了这人对凡间几乎一点都不了解,刚才忐忑于那些污言秽语,现在看来就显得有点好笑。
清了清嗓子道:
“下人们嘴上松懈,不是什么好听的,不值当一听。”
“我已命人将月坞宫收拾出来,今日是不能住的,白公子便在东厢暂住一晚,明日便可住进去。”
白泽闻言也不再作纠结,将书放到身侧,点头道一句,
“多谢。”
南宫初若轻笑,转身对秋岚吩咐:
“备膳罢。”
“是。”
二人一同走到内殿,相对坐在桌前。
御膳房一直是将膳食温着的,以便南宫初若需要时立刻就能上菜。不一会儿秋岚便领了侍女进来,她们将膳食摆好,又低头悄声退下。
秋岚侍候在侧,想来公主中午只吃了些点心,批阅奏折到现在,定然是饿了。偷看一眼静坐着的白泽,有些忐忑地想着,她们公主没有其他毛病,就是……
正想着要如何提醒,就见南宫初若拾起筷子在离的最近的盘中伸手就夹了一大片肉,一口塞进嘴里,动作一气呵成。
秋岚直想扶额,果然。
公主什么都好,就是这吃相在公主府中养的……豪放了些。
嚼着嘴里鲜美多汁的嫩牛肉,心情无比愉悦,端起手边的酒盅抿上一口,好菜配好酒,是南宫初若的规矩。虽出身高贵,可她始终认同唯美食美酒不可辜负。若说比起民间信奉的鬼神,她更愿意相信一桌美酒佳肴,要不是真让她遇到个神仙,谁去相信那些个子虚乌有......
神仙?
总算回过味来,南宫初若猛地抬头!
不出意料瞥到对面一双惊诧的眸子,对方正端庄温雅地坐着,想来是被她一番动作惊到了。
她怎么忘了,这还有个神仙呐。
见饭眼开,比见钱眼开更丢她面子。
“咕……”
也不知嚼没嚼透,下意识咕咚一声咽了下去,看着收回视线的白泽干巴巴地问道:
“你不吃么?”
这不是让你吓着了么。秋岚心中腹诽,面上却乖顺的很,上前为两人添酒。
白泽本欲开口,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拾起筷子探到左手一个小碟中,却是夹了一块晶莹剔透的花冻。
南宫初若此时却放下筷子,盯着他将东西放进嘴里,轻轻咀嚼品尝。然后眉宇一松,嘴角勾起一点弧度,一看便知是喜欢的,不知为何她竟松了一口气。
也许是她的视线太过炽热,白泽抬眼看过来,四目相接,
“怎么不吃了?”
前者还在羞于自己的吃相,一时有些不太想吃,就顺着提了个话头:
“这是鲜花冻,御膳房中一个厨娘拿手的技艺。”
“嗯,味道不错。”
白泽点头,赞赏间又夹过一块。
花冻入口即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甚为冰凉,这样闷热的天气,吃来凉爽舒服。
南宫初若此时已动筷,许是有了之前的教训,吃相收敛不少。看起来才有了几分深宫中娇养出来的公主样子,如今更是只差一步便登皇位的储君。
一顿饭吃完,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沉闷,也没有太过拘束压抑,与神君同桌而食,如此匪夷所思的事,若换做旁人早已吓得三跪九叩,她竟觉得也没那么难。
虽是女子之身,骨子里却有比男子更甚的洒脱。
不过南宫初若倒是有些在意另一点——白泽身前的米饭丝毫未动,整个过程也只是偶尔动下筷子,吃的也是些可有可无的甜点吃食。
二人皆放下筷子后便有侍女进来打扫,从一个接一个的水袖缝隙中,南宫初若打量着对面人淡然平静的面容,蓦地她似乎想到什么,眸子微微睁大,有些恍然——
他方才是为了陪她?
这样的想法她也只敢自己心中周旋一番,偷眼看向那人时,就不免多了几分打量。他是神仙啊,会陪她吃饭?还有,他是神仙,需要吃饭?
南宫初若弄不清自己的心思,只从极深的内里处,感觉到丝丝的涩意。像从未沾染过雨露的平静湖面,蓦然滴入绵绵雨水,泛起不大不小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