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等拜见女帝陛下。”
声如黄莺婉转,齐齐蹲身下拜。
“平身。”
勒秋挥手道:
“为陛下,帝君献舞。”
乐师所奏乃西蕃特有,唯有一把琵琶众人还算熟悉。
乐音起,纱飘曼舞,玉足轻点间身形灵动轻盈,仿如花间流连之蝶,轻扰娇花却自顾飞去。
“林兄,你是否心动了?怎的脸都红了?”
秦渚怀作为一个无妻无妾的单身汉,捣了捣身旁同样光条一个的林昱,戏谑地说道。
林昱一介文人,读书读惯了的,原本就对边域女子这番风情招架不来,被他这样调侃脸登时红了个透,窘迫地皱眉道:
“秦兄莫要开我玩笑。”
“林兄不喜欢?那林兄喜欢什么样的,我好给你物色几个。”
林昱脸上热意未褪,推搡着他离自己远点,将酒壶墩在他面前,
“秦兄还是给你自己张罗罢。”
秦渚怀觉得逗他有趣,心情不错地举杯饮酒,顺便看着那美人跳舞。美哉,快哉。
而此时有一人却是未在欣赏美人,只盯着舞姬中央衣着华丽赘饰繁多的人,再挑眉瞥一眼身旁的白泽。
“十六。”
白泽一双眼睛注视着跳舞的女子,在南宫初若瞥向他时口中轻声吐出一句。
“嗯?”
“这是你第十六次看我。”
白泽一手撑着头,放下手中的酒杯,收回视线看她回答道。
南宫初若嘴角倏然勾起笑意,取过手边酒壶为他满上,美目笑盈盈望向他,
“我当你看美人入了迷,浑然不知身外。”
白泽也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熏多了香,竟恍然间觉得她眼角眉梢酒露出从未见过的风情……他竟也知风情。
恍惚中轻声吐出一句,
“醉蟹还有么?”
南宫初若一愣,就想着扬声大笑,却因顾忌身份与场合忍下了,噗嗤一笑又添一杯酒,声音柔缓,
“要多少有多少。”
竭尽全力舞动腰肢,倾尽所有妖娆妩媚的勒苏纳见那人初时还一刻不从她身上移开视线,现下却是一眼都未看自己,只与那女帝低声笑语。
心中酸楚又不甘地暗道,重南女帝竟也是会惑人之术的女子。
直至一舞跳罢,白泽也未曾看向她,勒苏纳向来对自己的美貌与舞姿自信,西蕃多少人追着却不能得她青睐。
她见多了西蕃粗犷男子,有那么几个文雅些的,也被众星捧月吹得不知多好。可见到白泽后,她才知道西蕃第一美男子,也不及这人半点。
这样的男子竟与另一个女子成了婚,他们有自己未涉足过的经历,有她无法插入的感情。
即便如此勒苏纳还是想要试着争取,她想知道这样的男子心中可否有自己的一袭之地。
“小女子乃西蕃公主勒苏纳,特献此舞给女皇陛下与帝君,愿重南与西蕃永交同好。”
婉转的嗓音传到众人耳中,让众人微讶,原来这是西蕃公主。
勒秋此时暗自皱眉,分明说了不要暴露自己身份,怎的又是不听。而他担忧的,是这个被他们宠坏的丫头又要做什么。毕竟这是重南,不是他们西蕃。
南宫初若也未料她自己就这样暴露了身份,故作惊讶地哦了一声,看向勒秋道:
“王子怎的不介绍公主同诸位认识,混迹舞姬之中岂非自降身份。”
勒秋此时也是无奈,只得起身道:
“皇妹性子欢脱,臣使恐她冲撞陛下与帝君,才让她同舞姬一同出行。其中隐瞒,望女皇陛下担待。”
南宫初若挥手道:
“无妨,公主舞姿曼妙,朕十分喜欢。”
“多谢女皇陛下担待。”
勒秋谢过后,对勒苏纳唤道:
“还不过来。”
勒苏纳却恍若未闻,想到在宫中听到的,帝君为陛下舞剑一曲的传言,她行过一礼,朗声问首席之上的人道:
“小女听闻帝君武艺高强,使的一手好剑,今日盛宴,不知可有幸同帝君共舞一曲?”
殿中一时议论纷纷,勒秋却是皱紧了眉,不知她有何打算,只是这未免也太失礼了,不由出声喝止,
“勒苏纳,帝君岂能随意劳烦,过来坐下!”
勒苏纳却固执地站在原地,直直看着高座上正挑眉看向自己的南宫初若。
“公主之意,还要看帝君应不应允?”
半响南宫初若轻笑一声,说着看向身侧的白泽,一双眼睛微挑,烛光在其中微微跃动。
南宫辰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两人,他有些好奇白泽会如何回答。
“公主之邀本不应拒绝,只是本君答应过,剑只有陛下想看时才会舞,不知陛下此时所愿?”
白泽轻放下酒杯,一脸温润的笑意,眉眼温柔,如何看都是满心的情意。南宫初若就是从他眼里的戏谑看出了别样的味道,这分明是将问题丢回给她了,转头看向那位公主,轻笑着回答,
“不想。”
“……”
“……”
殿中又是一阵寂静,勒苏纳气急,脱口便道:
“你……!”
话音方出就被勒秋呵斥,
“勒苏纳,这就是你身为西蕃公主的礼数?”
在对方被喝住后冷声道:
“向女皇陛下道歉。”
拳头握紧又松开,不甘却只有垂首一礼,
“勒苏纳唐突,请女皇陛下宽恕。”
南宫初若笑盈盈回道:
“无妨,公主还请入坐。”
直至勒苏纳坐到勒秋身侧,殿中才又觥筹交错,不少人心中都暗道:这宫宴果然不是个轻松的差事,回回都有人搅局,真是难为他们这些只想吃饭的。
“不是答应了我在重南不能耍公主性子,不能惹是生非?”
勒秋低声对一脸郁卒的人说道。
“知道了皇兄。”
勒苏纳心不在焉地应下,眼神却仍忍不住向高座之上瞥,勒秋皱眉看她,却没有说什么。
南宫初若后面的时间却是一眼都没有看其他人,尽管下座总有一道视线灼热地看过来,她却只想同身侧之人举杯共饮。
“这是?”
白泽看着秋岚呈上的一道浓色汤品,疑惑地看向南宫初若。
后者拾起汤匙在里面轻轻一搅,下面隐藏着的白色肉丁便露了出来。
“这是……蟹肉?”
南宫初若也有些疑惑,秋岚在旁边见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样子好笑,轻声开口道:
“这是张厨娘做的沐雪蟹汤,说是新想出来的法子,让陛下与帝君品鉴。”
“沐雪蟹汤……有几分雅致。”
白泽看着汤盂中奶白色浓郁的汤底,觉得这名字倒是合乎意境。
南宫初若点头,秋岚便为两人布上,蟹汤入口肉丁滑嫩,颇有种入口即化的绵软。汤中加奶去腥增鲜,咸度恰到好处。
白泽觉得自己似乎喜欢上了凡尘的手艺,颇能给人惊喜。
“好鲜。”
南宫初若连喝几口,不由赞叹道。
白泽瞥见她眼中的满足不由好笑,想到翻阅书册时看到的,伸手按住她又端碗的手,在她疑惑的目光中缓缓道:
“前朝有皇帝为避免让人知道自己喜好而行下毒之策,吃任何东西都不会超过三口。照这说法,陛下已经吃过三口,还是不要再执勺了为好。”
南宫初若真是听的一愣一愣的,半响才反应过来,拍开他的手,
“你是嫌我吃的多了,还是想要自己独占?”
白泽挑眉收回手去,轻飘飘地回答,
“两者兼有,前者多一些。”
南宫初若瞪他,兀自低头看一眼身前的碗碟,似乎大半都是自己吃的,白泽确然吃的不多,脸有些热将汤向他面前推了推,
“你喝。”
白泽哑然失笑,摇头为她舀上一碗,又为自己舀上些,轻声说了一句,
“多吃些。”
南宫初若不敢看他,下面都是大臣,更有使团在座,她若脸红可就失了仪态。
勒苏纳食不知味,他们,看起来感情很好。
晚宴就在歌舞升平中开始,又在歌舞升平中结束。南宫初若觉得这是她吃的最舒服的一次宫宴,似乎使团那些表示衷心的话和献礼几何她都没有放在心上,只记得白泽那句——
多吃些。
乘御撵回长歌宫时她就发现……自己吃多了。
正寻了由头在园中消食,偷偷摸摸的总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围着园中种下的梧桐树绕了几圈,正要离开却忽听沙沙声响,心中一紧蓦地回头,却在回身的瞬间先看到一束寒光!
“若儿!”
凉风扑面,那刀尖直直向她面上刺来时,她才恍然惊觉自己竟是不能动作,只瞪大眸子看那刀尖离自己越来越近。这时一声短促的呼声传来,声方入耳一只手便环上了自己的腰,一股大力将自己拉着旋了个个儿,天旋地转间“铮”的一声,那人手中的匕首竟硬是断成两节,原本指向她的刀尖倏然飞了出去,刺进了一旁的树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白泽只急急把着南宫初若的肩,眉头紧蹙地问道:
“可有伤到?”
南宫初若愣怔间下意识地点头,一下子回过神又摇头,看的白泽眉皱的更是深,方要询问却听那一身黑衣的人惊诧至极的声音,
“妖孽!妖孽……怪不得……怪不得!”
无与伦比地指着白泽,一双眼睛通红圆瞪,看着两人既是惊恐又是恨意。
“你是何人?”
白泽倒全然不在意方才情急之下动用法术被他看到,冷冷地盯着他问道。
那人却只狠狠盯着他们,在二人不防间,扬手一把粉末撒出,白泽挥袍为南宫初若遮挡,本欲追赶的步伐因她而停下,朗声喝道:
“影一,追!”
“是!”
虚空中若有若无地响起一声应答,暗影已然一闪而过追了过去。
一直潜伏在暗处的影一自然也看到了方才白泽从殿门瞬间来到隔了一大段距离的南宫初若身边,虽他早就觉得帝君不凡,有超乎常人的本领,却也仍为方才所见惊骇不已。
屏气凝神搜寻刺客踪迹,暂且将疑虑抛开,一路追了过去。
“唔……”
强烈的眩晕袭来,随后而至的是胸口猛烈的疼痛,南宫初若一边软倒,一边不甚清醒地呻吟出声。
“若儿!”
白泽声音中透着焦急,迅速将人抱起,快步走向寝殿,在廊外看到慌忙走过来的秋岚时一步未停,只匆匆喝一声“宣御医”就从她身边走过,只留一阵夜风。
秋岚一脸慌张,从匆匆赶赴的禁卫中拉过一个便喊,
“去太医院,宣林御医!”
那人快步跑出,实际上在他未察觉的地方,影卫中已然有人到达太医院,将林蕃之带出,一路不停地将他带往长歌宫。
“若儿,你如何?”
白泽将人放到床上,见对方已然意识昏沉忙轻声问道。
南宫初若努力瞪大眼睛看他,却怎么也看不清,只觉胸口闷痛,让她昏沉不已。
“白泽……我是不是,中毒了?”
“放心,毒性已被我化解,你吸入的量少,虽难受些却不会伤身。”
白泽将她的手握在手中,明知她不会有大碍,却仍忍不住紧张,心中泛着陌生的疼痛。
“你担心我。”
南宫初若声音低弱却肯定地说道。
“自然是担心的。”
白泽心绪烦乱,听她这样说就顺着回了一句。却是让南宫初若惊诧,他竟如此坦诚,他竟会为自己担忧。
“老臣参见陛下。”
此时林蕃之已被影卫忽上忽下,一路飞檐走壁地带过来,说话还喘的厉害,对他来说,轻功还是太刺激了些。
“快为陛下解毒。”
白泽让出位置,催促林蕃之过去,他忍着想一道法力渡过去的念头,看御医为南宫初若诊脉,只觉得他动作实在是慢。好容易等宫人将药端来,白泽兀自接了药碗,将昏迷的人扶起来,轻声唤道:
“陛下……”
不见南宫初若醒来,试着喂了一勺汤药,却从嘴角流下,略一沉吟对殿中之人吩咐道:
“都退下。”
白泽看着手中的药碗,满心都是怔愣,自言自语道:
“你这丫头本事倒大,竟让我知道心疼的滋味。”
说罢自己将药喝入口中,缓缓俯身靠近昏睡中的人,在触碰到女子柔软的唇时,数万年来未变过的心跳蓦地加快。
汤药缓缓渡进南宫初若口中,离开时白泽的眉却猛地一跳,嘴角也隐隐抽动。
——南宫初若仍是紧闭着眼睛,只是那嘴却仿佛食髓知味般,轻轻吧唧了两下……
白泽脸上的表情出现裂痕,眼角狂跳,眉毛不由自主地抽动,俯视着床上的人许久,才能用算是平淡的语气开口,
“若儿既然醒了,便自己将药喝了。”
被发现了……
南宫初若心里一惊,不知是睁眼为好还是不睁为好,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头皮装晕,床榻一动,却听白泽向外走开,冷声说道:
“陛下中毒颇深,还是请御医银针逼毒为好。”
倏然睁眼,南宫初若急急起身惊呼,
“我没事了!”
“哦?”
白泽没有转身,侧目看她一眼便走到外殿将门打开,对侍候在外的人道:
“陛下醒了,林御医可进殿诊治。”
“是。”
众人面面相觑,见他面色冷峻径自离开。秋岚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帝君似乎……生气了?
深更半夜离开寝殿,看方向应是去了月坞宫,急忙走进殿中,果然看到陛下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不由担忧。
“陛下……?”
“朕已无碍,劳烦林老跑这一遭,秋岚,送林老出去罢,朕累了。”
林蕃之却担忧,坚持道:
“陛下中毒若不清除,恐留下病根,还是让老臣为陛下把脉……”
话未说完,却被南宫初若打断,
“朕的身体朕自己有数,林老不必多言。”
“……是。”
林蕃之不敢多作违逆,只得应声躬身退下。
秋岚将他送出长歌宫后,急忙回到寝殿,却见南宫初若已然侧卧着睡下了。
只得为她将床幔放下,方要离开却听里面一道极轻的声音,
“帝君去了何处?”
“帝君……应是去了月坞宫。”
秋岚小心翼翼地回答,仔细看着里面的人,毒尚未清,唯恐她伤了身子。
“……嗯。”
床幔之中南宫初若不再说话,秋岚便轻声退了出去。
眼角一滴泪滑落,南宫初若睁开眼睛,是她太僭越,以为白泽对她是不同的。他是九重之上尊贵的神君,自己只是一个凡尘之人,竟也异想天开同他系一方红线,真是不知自己是谁了。
月坞宫
再次回到这里,白泽却是有些恍惚,殿中照进狡黠月色,他就这样静坐在桌前,白霜洒上他的背,倒是平添几分落寞。
许久,白泽才伸手在自己的嘴上一摸,眉头蹙起,脸上尽然是疑惑。
他竟会吻那个丫头,知道她是故意装晕后更是慌乱逃走,回过神便已经坐在这里,这样慌不择路的时候,他可从未有过。如今因这丫头竟一次次地做出不像自己的事。
“我这是怎么了……分明是个岁数不及我长毛期长的丫头……”
不知过了多久,白泽缓缓起身,从大开的殿门走出,投身园中皎然的月色中,缓步向一个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