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陀已经将游神半天的洪连带到蒋辛的灵堂跟前。
四周的门框之上挂着的都是一眼刺目的白色,原先安放棺椁的地方此刻是一片空旷,在灵位牌跟前放着几个让人跪拜的草团蒲和一个盛满纸钱灰烬的铜盆。盆中正冉着丝丝细烟,一缕一缕朝上空飘去,慢慢变淡,就好似死人离体的游魂正一缕一缕散去,与尘世作着最后的告别。
岩陀身上穿着的依旧是麻织制的孝衣,他站在一侧手上持了三支点燃的香,静静的递给洪连。
“爹怕你会自责,所以他一直在等你回来,想告诉你不是你的错让你不要难过,但是他最后那口气捱了很久也没等到你。卿卿,要是你能早点回来就好了......爹他就能放心的走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岩陀的声音有些喑哑,他抿着唇看着洪连,洪连见他眼眶有些泛红,心里忽然难受得厉害,接过他手中的香,认真的朝蒋辛拜了三拜。
待到那三支细香稳稳当当的插进灵牌前面的香炉之后。
“是我不好。”洪连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深深的低着头。
不管蒋辛有没有因她而死,就凭他是岩陀的老爹,洪连就必须虔诚的认错虔诚的祭拜。
已经是肝肠寸断的岩陀这会见洪连老实认错的模样,心里越发难受了,他嘴角扯出一丝笑意,想要安慰洪连,但是他心里头的悲伤实在是沉重了,以至于嘴角的笑意生生的又被压下去,硬生生的变成一个十分难看的苦笑。
他急切的解释道:“卿卿没有不好,是我不好,你们都是为了天戟镇的百姓,可我什么都做不了。要是我身体好一点就可以让我给你们试药了,就不用让爹自己试。这样的话也不会什么乱七八糟的药都混在一起......”这样爹爹也就不会死了。
其实这几日为了怕让身心俱疲的娘亲担心他,岩陀一直强忍着心中的难受痛苦,他们失去了庇荫护日的家主,可他也失去的是他最为敬重的爹爹啊......
这会儿见到回来的洪连,情绪似乎终于有了一个宣泄口,他在谁的面前都是一副冷淡和隐忍的模样,所有人都可以倒下,唯独他不能。但唯有在洪连面前他才能放下所有的伪装,无论是他的不高兴,他的难受,他的强忍,他的宣泄,统统都可以爆发出来。
“要是我身体不这么虚弱,爹爹就不会不让我碰药了,或许,我就能帮帮你们了。卿卿,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蒋辛死前一直念叨着卿卿的名字,一直向众人嘱咐道千万不能责问卿卿,事不怪她。但是没有人会想到,在这件事里,宅心仁厚的岩陀已然将这件事发展到这种局面揽为自己的过错了。
如果他的身体能够好一些,就不会让爹和卿卿没日没夜的劳累了。
如果他的身体能够再好一些,就不会不让他来试药了。
如果他来试药,爹就不会吃了那么多的药,药药相混出现了毒性反应而亡了。
也不会让卿卿身受其他人的质疑和谩骂,心生内疚而离家出走了。
也不会让爹临死前连卿卿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含憾而终。
岩陀“扑通”一声朝着蒋辛的灵牌跪了下来,一边强抑制着又终于抑制不住的哭了起来。
他肩膀止不住的剧烈的抖动着,微微低泣声难以抑制的从他口中溢出,像是压抑很久终于无法压制住的,终于在这一瞬溃不成军。
洪连默默的走上前跟着岩陀一同跪下了。
她不知蒋辛生前到底待她有多好,但是这会见岩陀为他这般痛哭流涕的模样,她心里也难受极了。
岩陀在她眼里似乎永远都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从来未见过他如此情绪失控的时候。
洪连想,一些人经历了打击之后,那些当时越是风轻云淡的人其实他们心中的痛苦比当下发作出来的人更多压抑得更深,就算平时再怎么开心乐观的人心中总会有些不尽人意的事情,何况,这还是当时年少不经世事的蒋侍者。
或是蒋辛的离去就犹如天塌一般,但他又必须安抚众人以及受惊的娘亲所以一直把痛苦往心里咽,终于在这一天咽不下去,那些难受痛楚全部从眼里涓涓地冒了出来。
洪连想,幸好,那时卿卿在他身旁。
蒋侍者,你并不是一个人,以前是卿卿,现在是洪连,会一直都在的。
屋外寒月高悬,昔日热闹的药堂现在是一片冷清。蒋夫人伤心过度早已卧歇,众家仆在这沉重的日子也提不起打闹的兴趣,医堂之内就像同心巷内的场景一样,只有三三两两的久病之人流浪街头,寡淡冷清。
原本医堂是蒋辛和卿卿一同打理的,后来蒋辛去世,卿卿离家,剩下的众人也不知该如何打理药堂,再加之要安顿蒋辛的下葬,药堂自蒋辛去世那日就一直没有开过。
过了半响,天色尽黑,烛火摇曳。灵堂前,那两个白影依旧直挺挺的跪立着。
洪连侧脸望向岩陀,她眸中倒映着他冷峻的侧脸坚毅的目光,已然不是先前那副痛不欲生崩溃成军的模样。
洪连瞬间觉得此时的岩陀虽然和在无区时样貌没有太大的改变,但是她觉得眼前的这个比平时温柔似水的蒋侍者多了一番孤勇。
一个人长大不是经过一个漫长的过程,而是心死后的一个小小的瞬间,心里的那些滋生出来的勇敢就在这一刻将整个胸膛给撑满,将自己瘦弱的肩膀瞬间变得宽厚,脑中有一句话经久不息的告诫着自己——你不能倒下,这片天你一定要撑起来。
所以,岩陀目光坚决地望着前方蒋辛的灵位牌,蒋辛医堂这片天他一定要撑住。
洪连看着岩陀,虽然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但是她想,不论蒋侍者做什么她都会一直跟着他,不离不弃。
众仆人见卿卿姑娘和少爷跪在老爷灵堂前,也不敢上前去打扰,夫人心神俱疲一回来就早早的歇下了,这一日,仿若家中的所有的热闹都随蒋辛的尸身下葬后一同被埋葬了,寂静无声。
夜里各房都已熄了灯,只剩下灵堂内零零总总的烛火,堂前两侧的烛光映在岩陀的脸上,泛起了一层柔光。
而一旁的洪连早已不知在何时睡着了,身子依旧半跪着,耷拉的脑袋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要扑倒在地。
见状,岩陀于心不忍,他僵硬的双腿发颤的站直了起来,身形稍缓了一会儿,将脑中突然袭来的眩晕给定住,后将洪连拦腰抱起,一步一步朝着她的房间走去。
待岩陀细心的为洪连掖好背角,看她沉沉的睡去这才退了出房,复而又独自回到蒋辛的灵堂前,清冷的夜里他一身清冷的身影,他惆怅的望着蒋辛的灵位牌,心里暗暗发誓,这病疫一定要除,才不枉父亲的心血,以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天幕的某颗星子闪了一闪,像是应答着此时岩陀心中陡然生出的强烈的念头。
而另一处的漆黑的天幕之上,挂着硕大的星子,点亮的光芒足以将下方的地界彻夜照亮,不似那处的孤独和渺小。
秦艽足足昏睡了三日才醒的,还是在这寂静的深夜。以至于她面对着眼前的一切有些发蒙,她记得......她是被一只犬给咬了!为何现在是自己的房内?是谁将她从恶犬之下救出来的?
她凝神回想,昏迷前好像在浓烟之中见到一白一青的身影。
莫不是......岩陀和洪连?
左右想着她也想不起来了,但是恶魂江锦的事也不知处理得如何,如此想想她更加没有心思能待在这里休息。这也不知过了过久,万一恶魂在人间伤天害理,她作为管辖恶魂的堂门堂主,可是要负大部分的责任的。
想到这里,她直接捞了一件衣服快速的穿上,推门而出。
如今她法术连穿衣术都唤不出来了。
然而,还没等她步子跨出去,就见门外寒光下站着一袭高大白衣的身影,此刻正背对着她。丝丝光华倾泻落下,那袭身影瞧着有些落寞。
那人怀中的佩剑环胸而立,以至于秦艽一眼就瞧见了灭秦剑通体漆黑的剑柄。
是叶沉那个崽子。
推门声也引起了叶沉的注意,他一把回了头,见到秦艽,双眉下意识的就皱了起来,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这就醒了?你倒是睡个一年半载啊,指不定就能把那小姑娘的陈情书给躲过去了。”
秦艽云里雾里的看着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叶沉,“陈情书?什么陈情书?”
“还能有谁?不就你入阳间找的那个恶魂的。”叶沉上下扫视了她几眼,复而想起那日秦艽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所以这般发问,冷嘲热讽道:“忘了秦堂主正处昏迷,原来秦堂主如今连犬齿之下都无法挣脱,一个声响就能给吓昏过去,何时变得这么没用了?”
末了,还不忘带上他惯用的那声从鼻子里发出的冷哼声。
简直是活生生的蔑视。
但是秦艽的注意力在他讲第一句话时就已经埋头思索,后头那句话轻飘飘的入了她的左耳又从她的右耳轻飘飘的出去了,此时她心里的疑问只有一个。
“江锦她灰飞烟灭了?!”
如若不是灰飞烟灭叶沉怎么会说写陈情书一事?
叶沉斜睨了她一眼,他心里想要引起秦艽注意的并不是这个点,“不然呢?”
“她,她她怎么就灰飞烟灭了?”
“我记得,记得我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有模有样的!”
“她她,她,我都不知道她怎么灰飞烟灭,凭什么她的陈情书我写?!”
“你看到了那应当是你写!”
秦艽由最开始的疑惑不已变成后面的天花乱坠的推卸责任。
陈情书,主要让秦艽觉得十分无法接受的点不是罚期多加一百年,也不是入幻境,而是要在无区众人面前宣读,自视清高好歹是堂主的她才不能去做这么没面子的事情。
况且,前些时日继邪堂已经出了一档子魂者灰飞烟灭之事,这还不出一个月又接着出现一例,这不免让其他堂的人更加将继邪堂看轻了去。
虽然,从来都没有看重过。
但是,不行,这陈情书一定不能由她们继邪堂来写。
所以......她只能拼命将这个锅给甩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