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乞巧节。红绡出嫁。
听闻雪柳驿的艺娘的好日子,再加上本来便是个好日子。城中素来相熟的主顾,邻里。甚至豆蔻少女都来凑了热闹。还有一些素未谋面的外城人,看这红火声势也来沾沾喜气。
喜房是城中的一座院落,虽不富丽,但很宽敞。是一对新人的新住处。姑姑特意择了这处,四通八达,离驿馆也相近能够时时督导我们。此皆后话。今天雪柳驿上下全都装点一新,姑娘们也都穿了新衣服,便是连我和阿和也都涂了蔻丹。其中翘楚,自然是红绡姑姑。听闻酉时三刻,冯落她们便已帮姑姑上了嫁娘妆,而我那时,还在呼呼大睡。
在一片热络嘈杂中,姑姑从房中走了出来。
下一秒,几乎所有人,都有一点点的窒息。
我只晓得姑姑面容绮丽端庄,却没想到当了嫁娘是这般的
惊为天人!
姑姑身着一袭绯红华裳,袖口绣着金丝的花廓,外罩着缂丝的红棉色纱衫。脚上踏着一双玫红的喜靴。面上涂了用虞美人研的浅红的胭脂,浓中有淡,恰如其分。墨黑的发绾成牡丹髻,上插着金色的步摇和打成雏凤的紫钗。两眸含水,眉间生情,正额间点着一朵六瓣桃花,十指亦用鲜红的蔻丹染了,愈发显得肤如凝脂,冰肌雪骨。连我看上去,都觉与平日操劳瓷艺,嬉笑怒骂的姑姑判若两人。只得空想了一句诗“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便连一旁花枝招展的冯落,亦噤了声,黯然失色。怪不得戏文中常说女子一生最动人处便是喜结连理时。想来,亦不是空话。
赞叹过后,大家便将贺礼纷纷奉上,冯落绣了一把蔟红的绢丝扇,甚得她心,姑姑便又趁机将她夸上一夸,至于阿诺赠的银环,阿和绣的绛紫荷包等物,便也礼貌道谢,草草放在一边。可怜阿和,我亲眼所见,她常常牺牲休憩时间一针一线地绣那荷包,更是亲自去采了海棠种子置于其中,果然,阿和低了低头又勉强换上了笑颜。
我上楼将“倾心”费劲儿的抱下来,它实在是很高,足足有半个我那样高。
姑姑与众人都很好奇这外表包的活像个大粽子的是何物,我卖了个关子请姑姑收好,只说它叫“倾心”,一见倾心的倾心。姑姑郑重的将它放在案上,心里已猜出个七八,拍着我的头说“你个小猢狲。”
“新嫁娘还没蒙盖头那!”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我们连忙把盖头给姑姑戴上,那盖头也是极尽华贵。用金丝和银线绣了鸳鸯。那书生家徒四壁,想来,定是委屈了姑姑自己多年来的积蓄。
转眼,日上三竿,吉时已到。
新相公已骑马而来,虽无绝代风姿,面容也还清秀干净。我们扶姑姑上了花轿,只留几人上轿同行,车夫也是红红火火的高兴,将这轿子巅的越发欢快,我将帘子掀开,往日冷情的巷陌现下挤满了人,参差不齐地说着祝福,还有人向车中投掷花瓣,落得满身都是。大街小巷间,飘来糕点的清香,场面好似过年一般。芃城百姓素来简朴安静,便算有喜事,也无几家郑重其事地操办。多半请些相熟的好友草草了事。所以今朝有这样红火的事情,大家都觉得新奇喜欢。
若我前说这车夫是因高兴将这轿子抬得颠簸,这厢我倒认为他是清晨喝了许多坛酒的缘故了。不但轿子左右摇晃,连嫁娘的盖头都险些掉落。若不是姑姑今日大喜,定要好好骂这车夫一顿。
果然,下轿后,姑姑特意走得慢些,在付账时死命踩了那车夫一脚,喜靴材质甚好,痛的那人哇哇大叫。姑姑佯装不知,说
“哎呀,这位兄台,妾身蒙着眼,不曾看清踩了您的脚,还请您见谅。不过您这轿抬得,也很受的住我这一脚”
“你…!”那人只得认栽,说不出来话。
轿子就停在了宅院边,这宅子是处崭新的。里里外外都很宽敞,宴请了数十桌宾客,宅后有园,园中香花满路,绿草茵茵。剩下的宾客都集在附近的如意楼中,连肴馔请的都是如意楼的掌厨烹调。刘公子人缘甚好,宾客络绎不绝。我与阿和几个也都忙前忙后,一会儿清点人数,一会儿催促上菜,一会儿查收贺礼。忙得不亦乐乎。新相公在前堂打点招呼,嫁娘只得在闺房等候。有时我们也偷糕点来给姑姑吃。
月凉如水,转眼天色已是浓重的化不开。而礼宴才刚刚拉开帷幕。我们也渐渐落座。满座觥筹交错。
“各位,今日是我与阿绡的好日子,好酒好事,必要有雅乐助兴。此番鄙人好友兰公子奉上丝竹一首,请大家一饱耳福。
“兰公子?可是那个汎城凭一首《临江仙》冠绝二城的乐师?听闻京中多少扬名的乐师登门拜访都被其拒之门外。”
“是啊,我还听说,素日得听他一曲的,都是有缘人。这兰公子行迹神秘,少有人得知其踪。”
“鄙人年前有幸得听一曲,那真是如听仙乐,阳春白雪啊。”
得听此人,酒席上顿然喧哗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论起此人的乐曲之高妙,品格之高洁。我倒不以为意,平素对这些高雅之士只多仰望,却并无亲近之意,至于琴曲,只要不过分刺耳,都是一样的。不过想来这刘公子得以和这样的高士有知音之情,其人也必定是个洁身自好的君子。
阿和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地吃着凤爪,将那“花上春”饮了一杯又一杯。我给她续上酒,自己亦要喝上一口。
忽然,一阵行云流水飘然至耳,酒杯一时没拿住,濡湿了案布。思绪将我带回那个夜晚,有泠泠的雨滴掉落下来,身旁,站着萧兰枻。
那雨声流淌过耳畔,便戛然而止了
正当我以为是酒醉幻听,下意识感到四周的嘈杂与吵闹都坠了下去,周边极静极幽,每个人都默然翘首,多数目光交织在一起,汇往一个方向,像是等待着什么。不知为何,我也在等待着什么,像是等待一场雨落在身上。
这时,阿和放下手啃剩了半截的凤爪,擦了擦油腻,两根指头捅了捅我,叫我向左上方看去。而众人的眼光,也纷纷向左上方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