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不合者皆为妖
当年,悟彦问出这个问题之时,他也就才刚刚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吧。
就连无为子也没有想到,悟彦还那么小,就已经拥有了些许“见慧得道法、自性不离尘”的潜质。
日月总不更,山水亦难变,人世却无常;凡尘纷杂,又有几人,能够达到真正明心见性的境界呢?
一生不过只有几十年的光景,一个人,最难的修行,莫过于在了解最本性之己的这个漫长过程中苦苦寻觅、不得其果了!
九小寒从没有想过,要去寻找二十年前将自己抛之冰天雪地、荒郊野外的亲生父母的下落;而且,她,也不曾抱怨和憎恨过他们。
或许,在对世间万物本质的理解层间上,九小寒与悟彦最大的区别,大概就是,她,要比他更能“既来之、则安之”吧。
而,她所一直自在、坦然生活的“当下”,其实,并非总是看起来,那么的岁月静好。
那个时候,她还小、尚且记不住什么事儿,悟彦也还没有来到清心观呢。
当时,那些九小寒根本无法承受的“人心凶恶”,都是师父替她负重过去了的。
尤其是,从二十年前她刚刚被师父从雪山里捡回到观中后不久,江湖上就开始渐渐流传起了,有关于无为子和妖畜有染、有个私生女的坊间流言。
没出几个月,就曾经沸沸扬扬地闹腾得清心山以外方圆百里的村镇皆知,差一点儿就要挤进深居帝都名府大宫殿王上的耳朵了。
其中,不乏以往视无为子和清心派位眼中钉、肉中刺、世代仇敌的妖族,借此机会散播谣言、混淆视听,诱导着不明真相的百姓错信、误判。
那些明里暗里地对无为子个人发起的舆论诬蔑,尽管各种说法的表达方式不一,但是,内涵的意思,都差不多殊途同归。
最道听途说、以讹传讹、离谱失真的一条“恶毒之辞”,就是说:
疑似,无为子在清心观中“驯养”了一个“半人半妖”的女娃,作为自己的“爱宠”。
有一些专门爱讲这种恶趣味的话本先生,以这些无稽之谈为原型,演绎出了不同版本的,在茶馆、驿站、闹市、街头。
更有甚者,一些专门爱听这种有违伦常的奇闻轶事的富人们,还会出高价、特意将这些话本先生请到自己家中去讲。
而且,在聆听的过程中,他们也大都会时不时询问一些自己所最为感兴趣的相关“细节”。
——可殊不知,那些细节,大都只是话本先生们,纯粹为了给自己讨得更多赏银,而编造出来的语绘版“春之宫图”,罢了。
可,倘若说,大街小巷几乎已经耳熟能详、人尽皆知的传闻奇事,完全被隔绝在天都名府大王宫高墙之外,也是不切实际的。
怎么都会有些只言片语、一字半句地顺着东南西北风,自然而然地飘进那个戒备森严的大宫殿里的。
而,那几年里,无为子和清心观一众弟子们,之所以会被那位九五之尊和王族贵胄们看重,除了他们无可替代的斩妖除魔之本领,当然,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那就是:
以无为子为首的清心派,一定具有极为强大的“内在动力”,来辅佐王族、助其“上下思想一统”与“江山社稷之稳固”的。
而,那些“动力”,便是来自于人性的原始本质。
或许,古往今来,在一些政客眼中,那些,与己不合者,皆为妖罢?!
只要不是天神,只要是身在人界的生灵,就会有私心、有欲念,有很多想去占有那些本不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无为子,也不例外。不管他是已经活了五百个月、还是五百年,只要,他一天没有升仙晋神,就或多或少地一定还带有着人性的劣根和弱点。
恐怕,不翻查那些封存在清心观密室中的要函档案记录,就连无为子自己也都数不清了。
他亲手培养和训练出来的那些“赏金猎卫”们,对外打着伏妖降魔的旗号,却陆陆续续地干了多少替王族清剿那些所谓“妖族余孽”之徒的“脏活儿”、“累活儿”!
被灭了口、诛了族的,大都是曾经直指当权者不端,或者是与在位者政见相左的“反对派”势力。
与此同时,以往,无为子又是如何借着自己堂而皇之地走在伏妖降魔的“光明正道”之上,顺便捎带手着、使用一些非常策略,巧妙地安排了那几位心腹弟子们,去“平息”掉那些对他不利、有辱他名声的无端谣言,去“清理”掉那些曾经对他说三道四、妖言惑众的始作俑者们的呢?
对于无为子那些借机“公报私仇”之举的具体细节,似乎,压根儿从来就没有人在意过、追究过。
在位者,只要“结果”;而,在野者,只要“活着”!
就算是,存在与他结了仇的,想要去在意、想要去追究,却,又能如何呢?
最近,这二十年来,无为子与清心观,在王族贵胄那里,早就已经被尊为近乎于、可以与“国师”“大将军”同日而语相提并论的地位了。
直到九小寒过了三岁之后,她与师父无为子之间曾经那些被讹传出来的各种“林林总总”,才是彻底从市井街巷的烟火气之中彻底消失。
可想而知,这背后,无为子到底做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事情”!
或许,也正是因为他做了这么多事儿的缘故,才逐渐让清心派名声四起、响彻贵族朝野内外的吧。
只不过,这里面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九小寒是不知道的。当然,无为子也不会让她知道。
但,想让她就永远不知道的,唯一的前提是:她必须得一直安分守己地,呆在那清心观的结界之中……
然而,可怎奈,数月以来,妖将巫煞所用的“觋蛊指”让无为子久病不愈。
九小寒才会将“救师父性命”视为己任,以报答师父收养她二十年的恩情,这样也不枉费师父教诲她这些年所耗费的精力和心血。
而,至于,自己是否会在未来有朝一日,能够和其他清心派弟子一样,成为名副其实的“赏金猎卫”,斩妖除魔,除暴安良。
——这一次,违规破界、偷跑下山,她倒是并没有把这后者当做重中之重。自始至终,治好师父无为子的病,才是她最想要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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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下坟前、火堆旁边,五师兄悟宇一丝困意都没有。
只见,他一边嚼着带着“清心观所独有味道”的香脆烤饼,坐守在三师兄悟思的木碑边,凝望着火焰中劈啪作响的干枯树枝,早已出神很久了。
九小寒却一声“节哀顺变”,都说不出口的。
数日之前,二师兄悟慈“走”的时候,是在清心观中,丧事一切从简。
当时,大师兄悟争也像这般,竟然独自守着烧纸的火盆,呆呆地看了一晚上。
第二天准备抬棺出殡入土之时,他才发现,自己的眼睛差一点就要瞎了。
也自从那次之后,大师兄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冷酷、弑杀、暴躁、寡言……
就算是,得了再大的功绩、再多的赏赐,他再也没有给清心观其他弟子们分发过自己的任何战利品、和师弟们各自喜欢的新奇物件。
原本,九小寒还以为:
当时,大师兄,只是因为二师兄的突然离世,而伤了心神;只要,再过上一段时日,他总是会好起来的……
后来,还是十七师弟悟彦私底下告诉了九小寒这个真相:
是师父无为子担心,自己最得力的大徒弟会过多沉溺于兄弟手足私情、因小失大而误了正事,才对他施以“断情咒”的禁术,彻底灭了悟争心中那一丝再也无处安放的念想儿。
故而,此前,当九小寒在师父静室门外听到了,师父说,倘若是悟彦放不下对九小寒的那份“特别”,也会对他用断情咒的时候,九小寒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她非常害怕,悟彦也会变得和大师兄一样,外表依然是人模人样的英武帅气,也虽然还不至于如同一副行尸走肉,但是,他的内心早就已经没有了人所特有的灵识和魂志。
其实,九小寒根本不知道,已经是身心俱疲状态的五师兄,为什么非要坚持为她和良子玉二人守夜。
在悟宇看来,自己现在还不能死、还不能一了百了地追随自己心中之人而去。
毕竟,个把时辰之前,在三师兄悟思临终的时候,留着一口气、挺到最后,就是为了嘱托自己的五师兄,务必赶紧给正在义安郡城中执行另一特殊任务的大师兄发一个紧急信号。
那么,眼下,悟宇要面对的最为迫在眉睫的一个关键问题,便是,等待回信。
按往常他们师兄弟之间信号互递反馈的时间间隔来说,一般不会超过半个时辰,他就应该能收到大师兄给他回应的信号了。
可,目前距离他发信号的时间点,都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时辰了。
这眼瞧着,丑时已过,再等上个一个左右时辰的话,很快就要到天亮时分了;但是,他仍然一无所获、没有得到半点讯息。
偶尔,悟宇会将自己的目光,越过面前燃得极旺的篝火,朝向最远处此时应该早就已经熄灯宵禁的义安郡城方向。
即便,他根本什么都看不到,除了山林之间黑漆漆的一片、和月色凄寒星光斑驳的墨空。
他又望了望身边三师兄悟思的孤坟,心中无奈而落寞,暗自低声,默默地念道:
亡兄黄土尚未干,弟途生死亦参半,
夜雪昏濛离乱眼,孤怀泪咽绝风前;
一生难消永相念,倘无归期谁吊唁?
冬来春去寂哀怨,怎奈妖魔赛神仙。
这曾经是,三师兄悟思生前之时,给意外丧生的二师兄悟慈亲笔写下的一首悼文。
想来,还不过数日;如今,却换成了悟宇,在他的坟前诵别,给即将长眠于这地下的他,听了……
早已经过了丑时,这个时辰,月亮偏西,光华已退,夜深人静,往往是一天之中气温最低、最为黑暗的时刻。
也是九小寒最为清醒、可视能力最超越常人的时候。然而,她并不能在五师兄悟宇面前显露出一丝一毫来。
再看,她另一边的良子玉,已经不知不觉地侧头依偎在了她的肩膀上,昏昏欲睡状了。
对此,九小寒心里还是萌生出了一丝疑惑的:
按常理说,狼群最为活跃的作息,难道,不应该都是从后半夜才开始的么?
可,靠着自己正半梦半醒的这“野山黑狼崽儿”,此时,竟然反倒是睡得无所顾忌地睡着了!
“诶?尽文大哥,你在念什么呢?”
九小寒转过脸去,尽量将声音压得足够低沉,问了一句。
她猜测,大概就是由于五师兄正在不停念叨着的内容,才催助了良子玉很快入睡的。
“喔……我刚刚一直念的是,思兄在生前为其故友写的悼诗!”
听到一旁的“仇不暖”突然轻声地问道,宇尽文也耳语式的地回答着。
他们俩不约而同的小心翼翼,似乎都是在害怕会吵醒,自己身边那刚刚睡着的人,以及那地下刚刚长眠的人。
“可以教教我吗?”
“当然。我再慢慢念给你听。”
悟宇自然是十分乐意的。于是,他便重新低语着、又默诵了一遍:
亡兄黄土尚未干,弟途生死亦参半,
夜雪昏濛离乱眼,孤怀泪咽绝风前;
一生难消永相念,倘无归期谁吊唁?
冬来春去寂哀怨,怎奈妖魔赛神仙。
这些年来,由于眼疾的原因,在清心观修行的日常生活,九小寒逐渐练就习得了一种能够让自己过耳不忘之法。
白天有光的时候,很多事情或书中内容,只要十七师弟说上一遍、读上一遍,听完一次,九小寒必定能将其全部内容都记在心里。
只是,她不能让五师兄悟宇看出来,因此,她就又让对方多念诵了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