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禁忌情深(6)
良子玉便从不远处的树林里找来了一块内心已经被掏空的半截枯树桩,还有一根相对笔直结实、头部带着点尖硬枝杈的圆粗树干。
此时的天色,早已经黑得透透的了。
或许,是由于这个冬夜异常寒冷的缘故吧,山林中的野禽猛兽,都躲藏了起来。
自制了这么一个更加得心应手的“挖土神器”,又跳进坑里的良子玉,是越挖越带劲儿、越挖越兴致盎然。
甚至,他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是自己即将要埋葬的人,就是这一世他那个所谓功勋卓著、爱民如子的生父郡王,实则却居功自傲、独霸一方、恶贯满盈、应遭天谴的皇甫若舟呐。
为了让五师兄再陪伴三师兄一段时间,再单独与他告个别,九小寒便转身、独自来到葬坑旁边,主动帮着良子玉打打下手。
比如,她时不时地会拿出自己那条原本用来遮挡双眼的白丝巾,给半个人陷在深坑之中、还在努力刨土的良子玉,擦擦他额头和脖上渗出的汗珠,以免他体热过度、冷风一吹、再受了风寒。
当然了,九小寒也是害怕他身上那些新伤、旧伤因为用力拉扯而再裂开了口子。毕竟,她之前给良子玉的那些止血止痛清心药粉,也不算太多。
“子玉,差不多吧?!我看着,够深了!”
“行,那我再把这头、脚两边铲平一些。应该就可以了!”
九小寒蹲在坑外,掸了掸良子玉头顶的碎土屑儿,朝着他点了点头,又提醒他道:
“嗯!好!那你也把握点时辰!咱们最好是在子时礼毕。千万别拖到了丑时,那样可不吉利!”
“懂!”
一边应着头顶上方、露出小脸向下巴望着自己的九小寒,良子玉一边加快了手中铲土的速度。
没过一刻的功夫,他就弄好了。和九小寒一起,帮着宇尽文将悟思的尸体完好无损、规规矩矩地摆躺在了脏坑中。
他们手头上都没有携带可以用来裹尸的多余布匹或者是草席,三人只能在周围采拾来许多的干草,一半可以垫在尸体下面、一半可以盖在尸体上面。
在九小寒已经开始准备亡人超度的简单仪式之时,只见五师兄和良子玉二人已经开始向脏抗之中撒土了。
原本,悟宇以为,自己的眼泪应该已经都流干了,可是,随着坑边的土一点点地推了下去,直到最后一刨的落入与掩埋、最后一眼的地上与地下的相望,再一次让早已双膝跪地的他匍匐倾倒、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此时此刻,悟宇似乎终于懂了三师兄悟思生前的那个想法:
宁愿舍己救人,也绝不独自苟活。
因为,先走的人,倒是一种释然的解脱;反而,留下来的那一个,才是最痛苦的。
眼瞧着自己身边的五师兄,似乎是在用着他全身的力气挥动着双臂,用两只手掌使劲地继续掊盖着,他面前和着自己颗颗斗大眼泪的坟土。
不时抽泣的轻微声响,在九小寒听来,确实震耳欲聋、响彻山谷林间的。
毕竟,那即将长眠于地下的人,也是自己的三师兄悟思。他才年仅三十有三呢,他还没来得及准备大师兄今年的寿辰礼物呢……
往后,那个总会和大师兄悟争、五师兄悟宇肩并肩着凯旋而归、彼此有说有笑互搭着肩膀一同迈进清心观大门的人,再也回不去了……
往后,那个常常会一边对九小寒唤着“小十三”、一边又替大师兄给她分发战利品的五师兄,再也见不到了……
想到这里,九小寒便感到自己的喉咙,就犹如被一块巨石堵住了,似的;就连正常的呼吸,都令她觉得十分难受。
她不敢将那段自己早就熟烂于心的清心观悼文,念得太大声,为的只是不想让五师兄听出自己悲痛难抑的呜咽。
在另一边帮忙盖着坟土的良子玉,也不知道怎么了,许是受到了哀伤气氛的感染,他也跟着九小寒一样,为那个陌生亡灵的英年早逝而无比动容。
然而,当他呆呆地俯视着身下渐渐高耸起来的那个新坟头儿,在难免有些暗自神伤之余,竟然摸到了自己脸颊上滚烫的热泪。
▽▽▽▽
不,不,不!
这几滴眼泪,只属于那个不谙世事、软弱无能、非得依靠着九小寒的保护和照料才能苟活下去的“狼少年”良子玉!
它,不应该属于这位背负着血海深仇、正卧薪尝胆、并企图未来有朝一日可以凭借自己实力去颠覆那非人政道的皇甫翊。
在皇甫翊的心中,就有些叹惋、又有些自嘲:
那位刚刚被自己亲手埋在土里的人,可是被某位“幕后主使”悬了赏下了令、派其来活捉自己的“死侍”啊!
自己只不过是看在了九小寒的面子上,才顺手给这个死于非命的陌生路人,收了个尸、安了个葬,而已……
怎么还会轻而易举地,受到这种与己无关的世俗情绪所影响,心生起一种类似于悯天怜人的大慈大悲来呢!
自己根本就不值得,为这种人浪费半滴眼泪呀?!
他们生前挥刀杀戮的时候,面对那些跪地祈求他们、放一条生路给自己或家人的“赏金目标”,何时心慈手软过呢?
若是没有这种人、以及他们主子的存在,皇甫翊的亲生母亲也不会葬身火场,至今她的死因真相仍被秘而不宣、遮遮掩掩。
皇甫翊可绝不想成为,像离勿仙君那样,纵使,这一世,祂生而为人,却依然是改不了“为人而生”的大爱天神之本性!
他,皇甫翊,只想替生母、替自己跟上天要回一场公道,罢了。
他要让那些曾经对他们欠下血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有两个选一双,一笔一笔都还清楚了,才行。
甚至,这些人里,还包括了他的亲生父王,“边塞要都”义安郡之城主,皇甫若舟——一个披着人皮、不干人事儿、狼心狗肺的家伙。
却怎料,皇甫翊刚刚想到这儿的时候,在他体内寄生着的离勿残魂,却突然再现在他的灵识之中。
当皇甫翊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了头顶的夜幕苍穹,无星、无月,目光所及之处,他竟然莫名看见了些许隐约的光亮。
那便是离勿通过残存仙魂的一丝天力,特意为皇甫翊造出来的一景幻想。
此时此刻,菩提先祖正在言传身教、授业点化时的声音,仿佛再一次在离勿的耳边,回响起来:
“智者知虚辨实,愚者以幻为真,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
等到皇甫翊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位亡者的木碑都已经被立好了。
只见,宇尽文正用剑尖在那块简陋粗糙木制的碑板上,镌刻下了两行字:
“思兄之墓,宇弟尽文。”
只不过,他的双手紧紧握着那块木碑、久久不想释怀。
最后,还是九小寒上前劝阻他,简简单单地道了一句:
“尽文大哥,是时候了!”
悟宇才依依不舍地面对着那座坟碑,重新整理好自己身上的衣衫,双膝跪倒在坟前,连磕了三个头。
再起身时,他的额头、眉心沾满了冰雪与泥土。
他,终于要在这最后一程,和自己此生最重要之人真正说上一声“走好,不送”了!
然而,悟宇心底里的话,却不是这四个字,而是:
你,等着我!
也不知何时,夜色当空,一轮明月,渐渐地显现了出来。
寒山密林之间,在墨黑底色的天幕上,那些争先恐后、炫耀自我光辉的星子们,也重新跟着皎白的月神,若隐若现地交相呼应了起来。
只不过,远远地,它们那些扑朔璀璨的斑点,似乎都只是那一轮玉盘金镜的装饰,而已。
可是,对于悟宇来说,往后的日子里,便是年复一年的“月圆人不全”。
他在身后“追赶”了悟思,已经三十年……
因而,此时,他希望,对方这一遭前往奈河桥的路上,千万别走得太快了。
他希望,对方可以趁此机会,回头看一看他、看一看他这三十年来对他所付出的真心……
倘若你始终一往无前,便永远不会直到,在你的背后,从来就没有什么岁月静好,而是,一直有人在替你负重而行。
悟宇自己也很清楚,三师兄自然是许不了他什么三生三世、不离不弃、不忘不负的承诺。
即便,就算是要许,那么,三师兄也会许给大师兄悟争,绝不会是他悟宇的。
所以,他不想要别的,也知道,自己要不起别的。
他,也只是希望,下一世,下下一世,下下下一世,三师兄仍然可以让自己陪在他的身边,就足够了。
据说,通往地府大门的那条路,每个前往那里的游魂,走起来之时,有的人会长一些,有的人会短一些。
悟宇仅仅期待着,三师兄过去的时候,走得别太急了,慢一点,再慢一点,一定、一定要等等他,才好。
他,还要替他,去跟大师兄悟争好好告个别呢!
他,还要去替他,完成他尚未完成的任务呢!
似乎,唯有,死亡,才可以对抗、终结“天力”;
这天地之间,八荒六合三界七族境内,或许,也只有,死亡这个状态,才是对每一个生灵,最为公平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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殓了容、挖了坑、葬了尸、刻了碑、哭了坟、叩了头、永了别……之后,已经折腾到了后半夜的丑时。
包括良子玉在内,三个人都有些心力憔悴、无力再赶路的疲惫之感。
“萍水相逢,竟能在荒郊野外,邂逅两位贤弟,并承蒙你们的帮助,吾兄才得以安葬,在下非常感激不尽!二位一定也累坏了,辛苦你们了!”
“客气了!尽文大哥!”
在九小寒看来,她一直生活了二十年的清心观,真的是个神奇的地方。
那山门一隔,判若鸿沟;门里的世界和门外的世界,却能够让一个人骤间变得迥然不同。
既然,九小寒,可以摇身一变,从“猎卫道人”无为子最痛爱的“小十三”弟子、一众师兄弟们最呵护的“清心观吉祥物”、妖物邪祟们最喜欢的“神女仙姑”,成为这个她自称是久居三石村、临街摆摊专治疑难杂症的医士少年“仇不暖”。
而,五师兄悟宇,也可以从清心观弟子们皆为崇拜爱戴、性格十分亲和憨实的“五哥”,变成了她眼前这位洛河城南域将领洪振英旗下的侍卫“宇尽文”,一身铠甲戎装的英武,又不失文质的儒雅与彬彬。
那么,十七师弟悟彦呢?
还有,大师兄悟争呢?
此前,身体尚且健硕、时常出山云游四海八荒的师父呢?
是不是,他们也都如此这般,一直拥有着九小寒始终都不知道的“特殊身份”,扮演着与清心观毫无瓜葛的另外一个人?
还是说,原本,那些就是他们最真实的样子,反而是清心观里修道的弟子,才是他们要竭尽全力去完全掩饰、抹杀掉的身份呢?
一时之间,九小寒想不通透,她也不想去琢磨得那么彻底。
她怎会不知道呐,他们这些能够入得了清心观、成为无为子门下的人,光只是为了“活着”二字,就要付出比平常人多百倍、千倍的努力和磨砺……?
“看这夜色太深,天气严寒,山中雾气又越来越浓重。你们二人若是此时行走于山间僻径,恐是极不安全的。”
“嗯!”
九小寒和良子玉不约而同地都点了点头,他们顺着对方一边说着、一边警惕地看向四周黑漆漆一片的目光,望了过去。
虽然,九小寒拥有着夜视异能的灰眸蓝瞳,但是,此时,她并不想显露出自己的这一份异于常人之处。
因此,透过那一层层由近及远的黑暗,她什么都看不清楚。
顿时,从心底莫名地升腾起一阵阵隐隐的恐惧,她不想,良子玉再遇到什么意外的伤害;她也不想,在自己为师父寻医找药的途中,再生出什么节外之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