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如此亲近(7)
然而,眼前的路面,两边积雪很厚,只有中间那一条直通大门的、被来往行人踩踏、车轿辗轧过的泥泞窄道儿。
她想要到达的第一目的地,已经越来越近了!
已近戌时,坐落在二人正前方、相对较远处的那座城池,城内却仍然灯火通明,显得一番热闹景象,似乎是在举行着什么盛大的庆祝活动。
那一块高不可攀的城门匾额,悬挂在青黑色的砖壁上。
就算是九小寒的蓝瞳夜视异能,超乎常人,但,也不至于达到那种一目十里的程度。
远远地看过去,那篇额上的字迹黑乎乎一片、实在是模糊不清的很,她完全分辨不出来到底是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翘首以盼的那个义安郡。
这个时候,反倒是,“狼少年”心里跟明镜儿一样。
他知道,这里是义安郡下属最大的附城之一,洛河城。
而,这洛河城城主皇甫卓,不是别人,正是与他皇甫翊同父异母的亲大哥,也就是义安郡城主皇甫若舟与城主夫人的亲生嫡子。
少年下意识着回了头,忙不迭地催促了九小寒一句:
“小寒姐,咱们得加快点儿了……此前,我听山里行走的路人们提到过,说是,平日里,戌时末刻,就要关城门了!”
九小寒也没想到,良子玉竟然立即伸出了大大的手掌,一把牵住了自己悬在身前半空中的一只手腕。
就在这一瞬间,她顿时感受到了,来自对方掌心的那一丝冰凉,甚至,让她有种直接冷到她心底的寒气。
嗯?
从那座小破观音寺下来,他们二人,这一前一后走在山路雪地之间,也行了一个多时辰的路程。
为什么,良子玉的身子,还是如此的通体冰冷、毫无正常血气的任何起色呢?
想到此处,九小寒于是便任由这对方那样不顾男女有别地拉扯着自己,她没有刻意甩开对方的手。
反而,她主动地更换了一下自己的手型,调转了一下自己纤细的手腕,将自己温暖的小掌心对向了“良子玉”寒如冰雪的大掌心。
“狼少年”明显察觉到了,九小寒这个发生了微妙变化的小动作。
但是,他却也没有再对她说出什么多余的言语。
只见,黑暗之下,背着月色、巧妙避开了九小寒的目光,他不漏声色地抿起了弧线优美的双唇,嘴角微微上翘着,美美一笑。
原来,就只是跟这个傻丫头牵了小手而已,竟然会如此让心田荡漾起满溢的滋润之感啊!
也难怪了,在人世间流传甚广的诗句中,会有着“只羡鸳鸯不羡仙”一说了。
寄生在少年体内的离勿那一丝仙魂,正在暗中自嘲着,祂曾经身为天宫战神、绝情无欲的仙旅生涯:
“离勿啊,离勿!”
“你现在终于明白了吧?”
“自己可当真是,白白活了几十万年呐!”
“早知,人间如此美妙;当初,为何不早早羽化掉、托生个好儿郎的人样儿呢!”
“哎……”
当良子玉的掌心正在渐渐地被九小寒的手温握暖之时,却不料,那股暖流从他指尖和掌心的血脉传递蔓延而上,顺着他的手臂直达到心口处、刹那间就侵入了脏体。
“狼少年”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大口血痰无法自我抑制地吐了出来。
“咳咳……”
之间,他忍不住地停驻脚步,弯着腰、捂着心口,不时地重咳了起来。
自己这是怎么了?
从来没有过的剧烈镇咳,让他感到一阵阵的头痛。
难道,自己不能碰触任何女子、不能感受任何女子的体温?
少年突然想起来一件曾经被他忽略了十多年的事情。
当初,皇甫翊的母亲赵锦灵也是如此的。
只要,她一靠近皇甫翊,摸摸他、抱抱他,都会让皇甫翊身体状况出现问题。
故而,她才会因此被无为子称为“身带煞气的妖女”,后来,皇甫若舟也就将她禁足在她的院内、并且不允许她再和皇甫翊有任何面对面的接触了。
哪成想,不近女色、无法与女子有任何肌肤之亲的,竟是那位离勿仙君,可,为什么反倒要皇甫翊的这副身躯替祂来遭受这份罪儿呢?
也就是说,这样一来,他皇甫翊,更是现在早就已经被九小寒“更名”为良子玉的少年,以后,或许就不能娶妻生子、无福消受天伦之乐了?
越是这么想,“狼少年”就越是嗑得厉害,他赶紧主动瞥开了九小寒握着他的手掌,侧身转到了一旁去。
九小寒也连忙又从自己怀里取出了几颗黑灯笼果子,二话没说,上前一步,直接举到了“良子玉”的唇边。
“快含上!惯用的!”
见少年的神情明显有些犹豫,九小寒又补充道:
“清肺、化痰、止咳,调息理气,会让你的喉咙和气道感觉舒服些!”
只是,九小寒并不知道,少年正在担心的究竟是什么。
如今,他很是怕,再用包括自己的嘴唇在内的任何一个部位,去直接碰触到九小寒的任何一处。
他小心翼翼,也难以掩饰心底的紧张,吞吞吐吐着:
“谢……谢谢小寒姐。咳咳……我自……自己来,便好!”
他抬起手臂之时,也顺势着,略微将自己和九小寒之间又多隔远了一点点的空间距离。
接着,他捻起指尖,从九小寒的掌心里拾起所有的小甜果颗粒,全都放到口中。
那股一如既往的香甜可口、爽喉润肺之感,确实缓解了他咳血的表征,让他感觉好了许多。
然而,九小寒始终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温暖的掌温,才是加剧对方体内毒寒症状发作的关键诱因之一。
她关切地半蹲在他的身旁,和对方视觉距离地面的高度保持着相对一致。
谨遵男女有别的行医之礼数,九小寒用那只原本刚刚被良子玉主动牵起来、又被良子玉突然主动松开的手,从怀中拿出了此前白天里遮挡自己双眼的那条白丝巾,搭在他的腕上。
隔了这一层薄薄的白丝巾,九小寒才摸向了良子玉的腕脉处。
然而,她号了片刻,还是始终一脸困惑地,心中自言自语了起来:
这“野狼崽儿”为何会突然咳血?
体内那股莫名奇妙的妖毒魔气,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被人种的蛊,却竟然发作的如此蹊跷?
莫非是,我们二人,刚刚下山这一路上的布速,对他来说,走得实在太急了些?
纯粹只是为了想要以最简单的动作来让良子玉的呼吸更加顺畅一些,而已;便见,九小寒用另外一只没有诊脉的手、上下来回地轻轻安抚着良子玉因咳嗽不止而微微颤抖的后背。
一边安抚他,九小寒一边柔和地问道:
“现在,你感觉怎么样?”
“狼少年”本想再应上这傻丫头一句半句的、让她不要担心;可是,他想说的话,就卡在嗓子眼里,却始终没能说出来。
就在此时,就连少年自己也没体验想到,九小寒那个看似简简单单的摩擦动作,尚且还与他的背部相隔着一套厚实道袍外衣呢,依然会令他的全身感到极具的不适。
一阵气血倒流,又让少年猛烈地咳了起来,简直不能再上头了。
与此同时,这种过激的反应,是他这十几年来都没有出现过的,对任何女子都不曾有过的剧烈反应。
这,真的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为了避免再与九小寒发生什么太过于近距离的接触,他不得不借着自己正在不停咳嗽的姿势、故意往前又迈了两小步。
正在九小寒也要跟着他一起向前移动位置的时候,只听,良子玉背对着她、断断续续地和她说道:
“小……小寒姐!”
“嗯!子玉,你别急,慢慢说!”
“先……让……让我自己一个人缓会儿,可以吗?”
“呃,好的!”
九小寒应声道,并及时收回了已经抬起、正要落地的一只脚,没有再往前靠近良子玉。
其实,若不是顾及着良子玉身上那些新伤加旧伤、以及寒毒癔症的情况,说不定,九小寒早就到义安郡城门口了。
以她自己走夜路的轻功脚力,一个人从那座半山腰的破观音庙走到这里,哪怕就算是山中小径多崎岖、尚有厚重的雪沉积,她可能也都用不了一两炷香的功夫。
此前,她一心诚邀与这个“野狼崽儿”同行的缘由:
其一,九小寒确实是善良悲悯成了习惯,她是真的打心底里可怜这少年郎;不仅给他起了新名字、还承诺帮他治病。
其二,她主要是觉得,人际交往,诚意势必在先,但也要有来有往。见那少年郎在这荒郊野外四处流浪、定是对山中以及周围的地界十分熟悉,如果搭个伴儿上路,他俩既可以相互帮衬着,她又可以省去不少弯路,岂不是一举多得么?
然而,眼下瞧着对方旧疾复发、痛苦不堪的模样和他不停咳颤的虚弱背影,九小寒又难免在心中自责起来,心道是说:
“看来,不能让他陪着自己再折腾了。等到了义安郡,一定得先找个能够暂时妥善安置子玉、方便他修养的好地方,才行啊。”
等了一小会儿,与身后的九小寒刻意保持着“安全肢体距离”的少年,阵咳的症状已经有所减缓。
低头盯着眼前雪地上白里透红的几摊血痰,少年并没有下意识地用衣袖口来擦拭自己的嘴角。
毕竟,他身穿的,是九小寒借给他的一套新道袍。
于是,少年又从自己身旁的雪地上捧起一点洁白、干净的碎雪渣,放在手心里,本想着等待其融化成冰水后,再漱漱口,淡化一下嘴中的血腥味儿和苦涩感。
只不过,他的双手冰凉彻骨,雪块在他手中,等了很久,才化了不到一半。他不想再等下去了,索性,直接将那冰雪一把放到自己口中。
顿时,从牙根儿一直发颤、冷到了他的心窝里。他十根手指的关节、鼻尖、耳廓,通红得厉害,但,就是仿佛,他整个人都要给冻住了,一般。
然后,只见,他哆哆嗦嗦地伸手,使劲地擦了又擦自己还带着血渍的左右嘴角。
因为,他知道,天色越是黑暗,九小寒的视力反而越好、看得越通透。他自然是不希望,九小寒过度担心自己。
随后接着,他才有气无力地转过身来,对她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脸来,冻得略显发紫的双唇开启,声音很低、但看得出来他已经用了很大力气在说话了,道:
“小寒姐,我……我已经好多了!没什么事儿。咱们,还是继续往前走吧!”
“小寒姐,快看,过了前面那一片大雪地,就到城门口了!”
良子玉有些惊喜着、轻声地唤了一声,抬手指向远处的前方。
不得不说,这少年的演技功底也是天生的,表面看起来,还真像个好无公害的“良人”,可,内心着实是腹黑得很。
其实,他早就是这样计划好的,尽量赶在戌时末刻之前、顺利到达洛河城外。
这样一来,就可以趁着九小寒没有任何多余的时间和机会,再掉头回来、去那个什么义安郡了。
左右都只是为了寻医问药,除了那位传说中过于“神乎其神”的九世堂堂主,他们俩完全可以去洛河城里找其他别的名医和历史悠久的老药坊。
更何况,“狼少年”一直认为:
只要相处的时间够久,那个蠢蠢的“小女修”傻丫头,势必一定会露出马脚来的。
一看良子玉转身过来,似乎是一副大病初愈、却在强颜欢笑的模样,九小寒便再次心疼起他来了。
她可真是把这“野山黑狼崽儿”当做了自己的亲弟弟,一般看待了,甚至,已经远远胜过亲弟弟的关系了!
在九小寒看来,此时的情境下,良子玉越是说自己“没事没事”,那么,他的身体状况,很可能反而是变得更加严重了。
可是,殊不知,这一次,还真的只是九小寒又想多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