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洛云川。
他怎么来了?
刚入丛云峰那十来年里,洛云川是年年夏日都央着既零跟去千重山的,可后来既零便不准了,白白浪费大好的修炼时光。再等洛云川结了丹,自己也可独自承接祈愿了,既零便慢慢放开了他,有了事情做,也就不缠她了。前两日还听洛云川传信,说哪儿又有小妖作乱,这会儿怎么就来了云秦国。
让既零后怕的是,洛云川显然坠入幻境了。苏言笑从暮凉城逃出来是因着丹阳,若既零没发现洛云川,既零简直不敢想象。
既零三两步上前来,唤了几声洛云川,果真没反应的,看着他这踉踉跄跄还继续前行的样子,既零口中念着清心咒,一把抓了洛云川手臂,省的这孩子走去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没成想这刚一碰到洛云川手臂,就被他反手拽了住,直接压在了旁边桃树上。既零教他一下拽的生疼,正想着这孩子手劲儿怎么这么大呢,一抬眼间只觉一片阴影压来,唇角像被羽毛擦过。
既零愣了。
然后炸了!!!
留了一千多年的初吻啊!!!居然被自己徒弟非礼了!!!
既零气的术法都忘用了,马上就是一脚踹过去,洛云川退了两步,手却没松开,没等既零脱身,又压了过来。像是被既零激怒了,没了方才温柔。一只手扣住既零手腕压在桃树上,另只手则环住了她腰肢,下了狠劲儿的往怀里压,简直动弹不得。
既零被他啃的气息都不稳了,拼力气自然挣不过他,唇上传来的疼痛让她清醒了些许,右手上聚了真气,将洛云川一掌弹开。
既零正气着,手上使了七成气力,洛云川又没有防备,跌倒在了地上,唇角渗出了丝鲜红。既零看了眼倒地的洛云川,这会儿没了半分心疼,敢非礼师父,简直大逆不道!
只是该是那一掌拍的确实疼了,洛云川扶着左肩,嘶出声来,皱着眉用力的晃了下脑袋,像是有些恍惚。
既零本不想管他的,可一撇见那双湿漉漉的眸子,带了委屈和迷茫,像是在清醒的关头徘徊,吓得她立马蹲了下来,冲着后脑勺就是一记手刀!然后洛云川就彻底昏倒在地上。
见了鬼的,可不能教洛云川现在醒过来,万一记得方才发生过什么,以后师徒还要不要做了!这么好的徒弟,失了神智犯点小错误,完全情有可原。
那么现在,这么大一坨该怎么办……
拖回去?既零很是嫌弃的看他,一根手指都不想碰他。可又不能丢这儿,万一醒来又入了幻境进了鬼城可如何是好。
正惆怅着呢,又收到苏言笑的传信儿了,还很急。
“师父快过来,这边有几个凡人要被拖进城了,丹阳那个野道士拖不住……啊!”
苏言笑传信儿的尾声戛然而止,既零小心脏又是猛的跳了一下,只觉得两条腿不够用的。看了地上洛云川一眼,想着往日里他是怎么抱自个儿的,手下聚了几分灵力,拖了脖子扣了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真沉!
既零着急着赶过去,没瞧见洛云川眉角狠狠跳了两下……
等赶过去的时候,丹阳正在起劲儿的摇着镇魂铃,苏言笑则拽着缚仙锁,那头五个人被捆成了一垛,还正义无反顾的冲着城门走。
苏言笑听了声知道既零来了,稍松一口气,一转头就看见既零抱着洛云川,只见自家向来冷漠的大师兄被人抱成一团,脑袋很是可怜地耷拉着,噗嗤一下就笑了出来,差点儿没拽住那五个人,把自己拖得一个踉跄。
既零本想着把洛云川就地一扔的,又看到这儿遍地都是些残壁碎石,怪硌人的,便压下那点冲动,不甚温柔的将洛云川放在块儿大石头上,自腰间取出了白玉洞箫,一曲清雅流泻而出,曲音泠泠如山泉澈净,让人闻之耳目清明。
镇魂铃本非凡俗法器,使的人也有近千年道行了,既零的音律也习得极佳,可暮凉城中幻境竟更胜一筹,死死拖住那几人就是不放手,黑气愈加沉郁,苏言笑手上早就勒的发了白,只觉得愈发吃力了。
就在既零正准备放弃时,反正不过五个凡人,百年来这座暮凉城不知吞噬了几百上千人,她向来也没多少济世的心肠,万不要拖累她家徒儿就好,却在此时城中现了一道人影。
人影被黑气裹着,又离得颇远,隐约只察觉出个轮廓,既零心下警铃大震,死死盯着那人,瞧他动了起来,右手执剑左手握扇,那动作缓慢,看得出是很不熟练,磕磕绊绊的,却也能认出个大概。
渡魂舞。
那人现了后,黑气暗淡了许多,自城门口缩去,苏言笑果真觉得轻松了不少,不一会儿那几人就被拽了出来,一个个昏倒在地不省人事,却也没什么大碍。
“这座鬼城里,还住着个人?”既零问着道。那道人影在这五个人被拽出去后,跟随黑黢黢的鬼气一道退回了城中。
“上次在里面时中了幻术,没记得多少,不过好像确实有个人帮我的。”苏言笑回忆着,“那些死魂好像有点害怕那个人,不敢靠近他。”
既零看着那满是凶煞阴气的暮凉城若有所思。这城中中阴灵鬼气如此之重,丹阳都不敢轻易入内,而那位跳着渡魂舞的道友在里面想必有些时日了。莫说云秦山,怕是四仙门三妖域合起来都拎不出几个有此修为的。若非是有什么护身的法器,便是这人与暮凉城死魂有什么关系。
拙劣的渡魂舞,死魂不敢近身,既零想着那个人模糊的身影皱了眉头。
折腾了大半夜,眼瞧着天都快亮了,这鬼城死魂逆了天了,驱鬼的桃木不怕,烈烈炎日大概也是不惧的。既零却怕热的紧,何况这儿还有五个,哦不,六个半死不活的累赘,干脆先回了那个狭小的小石洞里避避暑热,省的再昏了过去。
五个商人得了苏言笑御剑数百里寻得的水源,先被既零打伤的洛云川一步醒来,若不是被拦着,怕是要磕破了脑门儿跪拜恩人了。
“我们商队四十余人,路上遇见了风暴,人被冲散了,货物行李全都没了。没了水源,我们也活不下去了,也听说过鬼城的事儿,可到底是古暮云都城,想来有水源的,就来碰碰运气,不然就是被渴死。”
横竖一个死,过来还有那么点活下去的希望,所以总有那么些人前仆后继过来赴死,没什么新奇。
“你们在幻境里都瞧见了什么?”既零没忍住问了句,顿了顿,又添了几句,“知道了幻境,也就大概能猜测死魂生前干嘛的了,晓得了执念,才好渡魂。”
“战场!”年级稍长的那名男子一回想起来仍是惊恐,“到处都是战马和军人,在厮杀,全都是血,断了胳膊,破了肚子,还在打,太可怕了!”
战场,可不就是这么残忍吗。既零点点头,又撇了眼一边还没醒过来的洛云川,有些疑惑。
旁人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军队厮杀,难不成你小子瞧见军妓了???
洛云川像是察觉到了既零的目光,纤长如蝶翼的睫毛颤了颤,既零下意识退了一步。
洛云川睁了眼睛,还氲着水光,受伤的小兽一样无辜。既零默默翻了个白眼,冷漠道:“醒了?”
洛云川见了师父,很是激动般起身,带疼了被既零打中的左肩,咳了两声:“师父,真的是你!”
不,不是我……
既零冷冷的看着他,心道这小子要是真想起来了,她就,就抹了他这段记忆去,就是伤了脑子成了个痴傻的她也认了!
“师父,我就知道刚才没看错,”洛云川继续说着,既零眼皮狠狠跳了跳,右手默默掐着诀儿,他却丝毫察觉不到,“刚才在徒儿误入了妖邪幻境,隐约间就觉得是师父救了徒儿,果真是师父呢!”
洛云川笑的人畜无害,既零默默盯了他会儿,实在瞧不出有什么不妥,想来是真的不记得了,这才松了手。
“你不是下山除妖去了吗,怎会来了这里?”既零问着。
这一问出来,洛云川眼睛更湿了,可怜兮兮的看着既零,像是受了什么莫大的委屈,天知道真受了委屈又不能说的分明是她既零才对!
“徒儿除完妖,刚一回到丛云峰去,就收到桀傲传信儿,说师父来了云秦国,我想着这边暑热,怕师父带的碧海珠不够,该热坏了,这才急匆匆赶来的。”这么说着,就从袖里乾坤中拿出了三五十来颗幽碧的珠子,怕是将丛云峰的存货都带来了吧。
这东西本就是一次性的,一颗珠子在这荒漠酷暑里最多能撑半日,既零确实快用完了,想着这孩子还算是有点孝心,先前他入了幻境欺师灭祖的事儿也就那么过去好了,反正他当时神思不明,不能全怪他的。
“千重山传来的消息,只说师父去了云秦国,没说具体哪儿,我想着既然是苏师弟出了事,便打探了下哪儿有云秦山没管祸患,这才来了这边。结果徒儿学艺不精,误入幻境,幸而遇着了师父,可又给师父添了麻烦。”洛云川说这话时,垂着头耷着眼满是自责,委屈的样子直让既零心疼。
这么懂事的徒儿,若非是那幻境,怎可能做出那等大逆不道的事来,绝对怪不得他。
“这边鬼城着实厉害,为师都不敢轻易入内,怪不得你,而今你来了,也多了份助力,哪里添麻烦了。”既零走向洛云川,搭了手给他调理气息。
自己当时也真是昏了头了,怎会下这样狠的手,该是有多疼啊,还咬着牙忍着不吭声,这么乖的孩子,还好自己底子好,没给打坏了,不然该悔死她了。
苏言笑在一边默默看着自家英明神武不近人情的大师兄蓄着泪水装可怜,再看自家清冷孤高淡漠处事的师父一脸的心疼,只觉得再这么看下去自己一双眼睛怕是要瞎了。
“咳,师父。”苏言笑受不了打断了这种诡异的气氛,“幻境里都是金戈铁马,也就是说,这些死魂生前是军人?”
既零点点头:“这么一大团黑气,该有数万冤魂了,应该是云秦国统一三国时埋下的祸根。”
哪次战役不是尸横满地怨气冲天,凡人贪婪,争权夺利犯下祸事,却要凤凰浴火仙人渡魂疏散凶煞。一百多年前凤君之弟漓熙提前百年引红莲业火,不归谷中万千生灵尽归尘土,燃的就是云秦国的罪孽。四大仙山纷纷派人赶至此地鸣乐起舞,整整十年才将战时冤魂渡了个差不多,可毕竟数千里疆域,难免有几处遗漏,竟留下了这么一座偌大的鬼城。
“往沙漠里派遣大批军队,就为攻这么一座小城?”苏言笑有些怀疑云秦国的国君是怎么一统三国的,这不让军队前来送死的吗。
“我听闻,我云秦国的主将于焱是死于这里的,不过就带了五千人马过来,攻下暮凉城后遭遇了鬼流沙,全都埋在这里了。”还是那名长者说道。
“可军人战死,早该有此觉悟,怎会有如此执念,滞留人间百余年不归去?”既零疑惑。
“他们不是战死的。”丹阳自回来后就有些沉闷,“他们是被云秦国主逼死的。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国主忌惮于焱军功,命他带领将士攻打暮凉城,却早在此地设下了陷阱。为国而战的将士们却死在同胞手中,如何没有执念。”
“你胡说!”那名长者恼了,云秦国上至朝堂,下至茶馆酒肆,哪个不是夸赞国主与将军英勇,一统三国,事迹传遍了十二国,“我云秦国君臣一心,国主半壁江山都是于将军给打下来的,还将自己妹妹嫁与了他,许下世代为侯的承诺,直至今日。你怎可如此污蔑国主!”
丹阳靠了石壁,随意的笑着,垂着的眸底覆了层霜寒:“我亲眼见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