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明文赶到羽先生的医馆时，羽先生正一瘸一拐地给患者诊治，我上赶着过去，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确实与荷包的药草味一模一样，回过头却发现明文正不爽地看着我，而羽先生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也差点摔倒。

　　察觉到自己的冒失，我有些不好意思，赶忙将羽先生扶了起来。

　　四处一派祥和安宁，看来沈小姐还没有来，接下来只需要守株待兔就好了。

　　“白姐姐，你来啦！”小田小风在堂屋里冲我打招呼，到底是小孩子，笑容明媚得不像话，我三两步进去，帮着他们处理各种草药。

　　明文还在门口站着，我站在孩子堆里朝他挥挥手，示意他一起过来，可他看了我好一会，一动不动，目光却是罕见的温柔，他应该也会喜欢这里吧，小风和小田，满屋子的草药，还有这里宁静祥和的一切，阳光给他镀上一层柔光，看起来十分扎眼。

　　他到底是没有进来帮忙，而是在院子里和羽先生聊了些什么，隔得远，听不太清。

　　小田看着精神了不少，小风的伤看着也好了一些，小田拉着我的袖子，悄悄地跟我说，羽先生已经答应收他们为徒，以后她和哥哥就都是羽先生的徒弟了。

　　还跟我说，等长大了就跟羽先生一样，做个大夫，为穷苦人治病。

　　我望着外头的羽先生，莫名有些出神。

　　他真是个好人。

　　就像我等了三百年的那个人一样。

　　心不由得揪起来。

　　不知道他们在外头说了什么，明文捡起一个背篓，冲我招了招手。

　　我提着裙子跑到院子里，明文帮我拍干净身上的药屑，说道，“羽先生需要一位药，在这附近的深山里，本公子决定自告奋勇去采，不知道卿卿姑娘可愿意随行保护在下。”

　　我假装考虑了一番，道：“看在你这么诚心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吧。”

　　现在天色还早，只要确定羽先生就是钦楚，那找到沈小姐就很容易了，临走时明文在院子里留下了一张符，看得我大惊，现在的鬼都用这个？

　　明文不理我惊讶的眼神，背着背篓就往山里走去。

　　明文个子很高，走路也十分快，我在后面提着裙子紧赶慢赶，他却走得十分轻松。

　　“明文，你个骗子。”

　　明文头也不回：“哦？”

　　“你不是说你怕阳光吗？”我快步跟上去，此时日头正盛，我举起两只手挡着头顶的阳光，我分明看到他在笑，瞬间感觉自己被他耍了个彻底。

　　“鬼，确实是怕阳光的，可你是鬼差啊笨蛋。”明文停下脚步，伸手一弹，我额头吃痛，赶紧跳开，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骨节分明的手掌，轻轻覆盖上我的掌心，接着掌心一热，一枚印记在掌心浮现。

　　我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明文解释道：“这是地府的契印，有了这个，不受邪气所扰，不惧纯阳之气，还可以魂灵之身修行。”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想跟你说说话，很久了，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说话了。”明文眼里掠过一丝黯然。

　　“你也是英年早逝的吗？”我问。

　　“？”

　　我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英年早逝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我也死得早。”

　　“那你……是怎么死的？”他问的有些小心翼翼。

　　我回想三百年前自己活着的最后一天，尽量轻松道：“乱刀砍死的吧，不太记得清了。”

　　明文脚步一顿，眼里的光瞬间黯了下来，盛满华彩的眼睛里，此刻竟是晦暗一片，他怔怔的看了我良久，开口时，声音暗哑：“疼吗？”

　　“早不疼了。”我想了想，说：“刚开始很怕，怕会变得很丑，怕从世界上消失以后就没有人会再记得我，可是想想，都要死了，还怕这些干嘛，后来才知道，人一生活着也好，死去也好，都是一段旅程而已，有了死亡，才有新生，有了新生，就必定走向死亡，没什么怕的。”

　　我拍拍他的肩，道：“以后你可以多跟我说话，我愿意听你说话。”

　　明文表情终于缓和了一些，我随即又补充了一句：“但是不可以再骗我。”

　　明文哑然失笑。

　　我与明文并肩走在山道上，这一天，天色很好。

　　不自觉想起来在人间的一生。

　　我自幼被人贩子卖来卖去，可那个时候谁家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去养一个累赘，后来流落街头，在一个大雪天遇到了师父

　　那时我5岁，在雪地里被冻得爬不起来，眼看着就要被大雪埋了，师父救了我。

　　他将我带回他家，他家在京城，家里还有个小公子，是师父的孩子，长我四岁，师父对我说，以后他就是我阿兄。

　　阿兄是个管不住的性子，别人越逼他做什么，他越不去做什么，但师父待我极严厉，我不敢不从

　　十年后，师父在病床上吩咐我，让我辅佐阿兄，用一生去辅佐，问我愿不愿意。

　　师父对我恩重如山，他的话，我万死不辞。

　　但师父还是没能熬过那一天。

　　师父去世以后，国主就对阿兄下手了，他们想斩草除根吧。

　　国主下令命阿兄去南边治理水患，可所有人都知道，南地连年水患，流匪横行，去的官员大都死的死，逃的逃，不是不治，是无人能治，修建运河需要大量人工，可国库早已空虚，国主不给拨款，连年水患，还有不少百姓起事。

　　阿兄人单力孤，仅带着师父留下的府兵就出发了，到了南地后更是举步难行。

　　面对当地官府挤压，流寇挑衅，百姓的敌意，我们跟他们周旋了两年。

　　终于在雨季到来之时，水到渠成，百姓也终于看到了希望。

　　可阿兄得罪了太多人，那一天，我被流寇假装的百姓掳走了。

　　他们利用我威胁阿兄。

　　可明知是陷阱，阿兄还是来了，一人一剑杀上了山，流寇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

　　我见到他时，他全身都是伤，可一见到我，他却只是跟我说：你别怕。

　　阿兄还是死了。

　　被丢弃到了乱葬岗。

　　临死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傻丫头，活下去。

　　师父再三嘱托我，辅佐阿兄，可我却让他为我送了命。

　　我被绑了石头，沉了河。

　　可我不甘心，在水下拼命挣脱了绳索，摸索着来到了乱葬岗，找到了他。

　　或许是上天也不忍他的这种结局吧，那天大雨滂沱中，我稀里糊涂到了冥府，冥君打量着我的魂魄，问我可愿意留在冥府？

　　我留在冥府，让阿兄活过来，这是冥君给我最大的仁慈了。

　　不过我的命算什么，能换回公子，是我赚了

　　求冥君给了我一天的时间，去人间了结未了之事。

　　我醒的时候，乱葬岗一片猩红，大雨冲刷着周围的尸体，猩红的血水汇成了一片血泊，如果没有流寇，今年百姓或许就不用再遭水患了。

　　可因为阿兄拒绝了流寇的条件，他们想炸掉河堤。

　　我用尽全力把公子从乱葬岗背了出来，放到了竹筏上，大雨倾盆，我摸着他逐渐温热起来的手掌，心里一酸，他活过来了。

　　那是我最后见他的样子。

　　我贪婪的看着他的眉眼，心里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可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我奋力将竹筏推进水中，看着竹筏渐行渐远，我眼中湿热一片，阿兄，今日一别，只望你余生安好。

　　我握着他的剑，用最快的速度赶往河堤。

　　或许上天也是怜惜我们的，当我赶到时，流寇还在为打湿的火药犯愁。

　　我拔剑出鞘。

　　杀掉炸堤的流匪，我已经负了伤，最终没能挡住最后一人向天上发出了求救信号，附近的流匪来的很快。

　　我死去的那天，正是大雨过后，天空碧蓝如洗，也似这般明净，清透。

　　可有的人，却再也见不到。

　　………………………………

　　明文所说的深山果然是深山，一进到山里，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

　　“怎么了？”明文察觉到我的异常，也停下了脚步。

　　“这里阴气好重。”作为阴司的魂灵，我对阴阳之气比较敏感，阳气重的时候，我会觉察到身体的不适，如同明文所说，因为有冥府的契印，哪怕有些许不适，也不会受到干扰。

　　可是这里不一样，一进到这山的范围，浑身上下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是一种控制不住的……心悸。

　　“可有哪里不舒服？”明文问。

　　“没有。”我摇摇头。

　　山上多有碎石，实在不太好走，明文见我走的吃力，伸手拉了我一把，给我讲起了这山的来历。

　　“此山名叫破钟山，传说是连接人间与妖界的十座山系之一，这是第一座，山间有许多毒瘴，所以普通人一般不敢上来，也上不来。

　　正因为聚集了纯阴之气，所以这上面的药材非常珍贵，能治许多不治之症，那个孩子的病，刚好就用得上。”

　　“你说的可是小田？”

　　明文点头。

　　我有些欣慰，“当时我问羽先生的时候，他只是说，或许有办法，我以为他只是安慰我，不想把话说得那么死，原来是真的有办法。”

　　“明文，你真厉害。”

　　明文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粉色，淡淡的，浅浅的，像秋水里的一抹桃红，迅速晕开，接着又很快恢复了原样，看不出什么。

　　“不过还是要小心一些，这些山里有仙门与妖族的禁制，对我们不利，护住自己的心神，小心为上。”

　　一路往山里而去，越往里走，阴气越甚，那种心悸的感觉也越来越明显，按照明文所说，我尽量稳住心神，小心的跟在他身后。

　　山上多树木，树木枝叶繁茂，悬在头顶上方，遮天蔽日，没走多久，竟然连一丝天光也见不到了。

　　一阵阴风吹过，拍打着树叶哗哗作响，阴风骤然加剧，地上的乱石与落叶也被扬起，不断旋转狂舞起来，像极了无数幽灵的狂欢。

　　“天黑了？”我看向四周，天光被密集的树叶遮挡得严严实实，细碎的乱石与落叶齐飞，几只夜枭停在远处，不时地发出瘆人的鸣叫。

　　不得不说，这种情形，真是比见鬼还要见鬼，比冥府还要阴森，常人要是见到这种情形，只怕吓也吓死了。

　　就在这时，一团血红色的雾气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待我回头时，已是血红一片。

　　手被紧紧握住，旁边是明文的声音：“这是为了阻止凡人过界，红雾是毒瘴，普通人吸入即死，对我们没用。”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走，还有多远？”

　　明文握着我的手紧了紧，“稳住心神，跟我来。”

　　不知道跟着明文走了多久，终于在一处断壁之上找到了那味药草，我不通药理，也不识得草药的名字，那一株植物长得柔弱纤细，可泼天的红雾却不敢靠近分毫，在它的周围一丈的位置，不断翻涌，形成一个包围圈。

　　明文小心地从背篓里拿出一柄木铲，将草药连根挖了出来。

　　放进背篓的一瞬，一个尖利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震得我心神一颤。

　　是啸音，厉鬼濒死时发出的尖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