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失亲
接下来的话,任离到底也没说下去,毕竟作为大家闺秀,骄矜一些在所难免,可她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接下来的说与不说都一样,懂得都懂。
“举手之劳罢了,小事无需记挂。”谢渊淡淡道。
“于谢公子而言是小事,于小女子来说不是小事,今日恩情暂且记下,改日阿离再登门致谢!”
说着,船已经靠了岸,不等谢渊拒绝,任离已经在丫鬟的簇拥下离开。
“阿兄。”小白裹紧了身上的衣物,风一吹,冷的瑟瑟发抖,“我是不是给你闯祸了?”
“先回去吧。”谢渊道。
回到府中,热水沐浴之后,小白换了身短装,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去了翠竹苑。
到院子里的时候,谢渊正蒙着眼睛,漫无目的的拉弓射箭,一听到脚步声,弓箭立刻对准了来人,一箭射出。
小白一个旋身,扬手一接,将箭稳稳握在指尖。
谢渊扯下眼睛上的白绫,将弓箭丢到一旁,躺在摇椅上喂起鱼来。
“别喂了,再喂又给撑死了。”小白丢了羽箭,赶紧过去把鱼食端走。
“方才接到了任小姐的拜帖,明日她要登门拜访。”小白将拜帖拿给他看。
谢渊扫了一眼,问:“可长记性了?”
小白点点头。
“知不知道错哪儿了?”
小白想了想,“不应该去游湖。”
谢渊叹了口气,“白卿卿,你这脑瓜子,没准哪天给人卖了都不知道。”
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又带了丝笑意,“也对,你但凡要是能聪明点,老头子也拐不来你这个徒弟。”
“那请阿兄明示,我一定聆听教诲!”小姑娘白了他一眼。
“喂!你这是什么表情?敢对我翻白眼了?白卿卿,你再翻一个我看看?”
一想到船上的姑娘们,小白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还笑得出来?”谢渊伸手就要弹她额头,被她避过,“我只是想到了各位姑娘都想做我嫂嫂,我就想笑。”
“你很开心是吧?”谢渊居高临下,看着她。
小白摇了摇头,“阿兄,你不要娶那个任小姐好不好,她怪怪的,说不上来。”
“哪里怪了?我看着挺好啊,还知道报恩,比有些白眼狼可好多了,天天就知道气我。”
“她……”小白仔细回忆着跟任小姐相处的点点滴滴,最后做出总结:“她比别的姑娘都聪明,那么多姑娘,就她能光明正大到我们府上来,还不能拒绝……她太聪明了,不适合阿兄你。”
谢渊被她的总结逗笑了,“很会抓重点啊,怎么,你阿兄我就配不上太聪明的女子,就得找一个跟你一样笨的?”
小白愣了愣,心里忽然有了一丝震动,仿佛一颗种子,在心里埋藏了很多年,忽然间,发芽了。
她再也顾不得,低着头,跑出了院子。
“臭丫头,你跑什么跑!”
这一年,她十二,他十六。
院子里的景象再度变换,时光一下子过的飞快,一切尘埃落定,已经是两年后。
这一日,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刚过完年,侯府里还挂着灯笼,翠竹苑依然一片翠色。
只是天色暗得出奇,黑云沉沉,仿佛在暗示着接下来的狂风暴雨。
“公子,国主已经在路上了。”
谢渊坐在摇椅上,神色冷凝,“知道了,吩咐下去,全府上下,随我迎接国主。”
管家应了声是。
“小白呢?”谢渊问了一句,“几天都没看见她了,她在忙什么?”
“前几日侯爷临行前,将家里的许多事都慢慢交给小姐打理,她估计在书房跟先生学习呢。”
谢渊撒了把鱼食到水里,神色缓和了些,“交给她打理,老头子心可真大,咱就准备举家流落街头吧。”
虽然如此说着,嘴角却是掩盖不住的笑意。
“这……”
“办你的事去,对了,交代小白,好好呆在书房,一会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管家道了声是,便下去了。
新任国主来的很快,正是之前亭子里的那位,在几个兄弟的厮杀中走到了最后,终于成功登上了国主之位。
“朕今日是来找白姑娘的。”国主下了龙撵,开门见山,也不理会跪着众人,左右打量着侯府,问道:“谢渊,你妹妹呢?”
谢渊没有说话。
国主缓缓走到他的身边,突然,抬起脚,踩在了谢渊的肩头。
府中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气氛在这一刻冷凝到了极点。
“朕没有多少耐心,朕再问一遍,你妹妹呢?”
现在的国主,刚刚登基半年不到,荒唐之名已经传遍天下,他将父亲的贵妃据为己有,将兄弟的遗孀纳入后宫,逼得之前没有支持他的大臣纷纷自尽,自他登基以后,宫里多了一千道酷刑,想尽办法去折磨不顺从他的人,扶植奸臣,听信谗言,残害忠良,无恶不作。
雪地里,哪怕肩头被国主踩踏,谢渊跪得笔直,声音冷若冰霜:“小妹前日随父亲去了属地。”
“去了属地?”国主突然哈哈大笑,“你可知道欺君之罪是要株连九族的!”
国主收回脚,在众人面前来回踱步,忽然,他笑了起来,笑意森冷,“谢渊,最好想清楚再回答,朕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答得不好的话,朕会把院子里的人,一个一个给砍了。”
“等一等。”女子的声音传出,小白从后院跑出来,一身淡紫色的衣裙,长发扎成花苞盘在两边,紫色的发带垂下来,她走上前,规规矩矩地跪下,“民女参见国主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早点出来不就好了吗?”国主笑嘻嘻地道:“朕生平要做一件事的话,机关算尽,不择手段,也要做到,朕想要一件东西的话,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都逃不过朕的手掌心!”
说着,他蹲下来,打量着小白,“懂了吗?”
小白的睫毛颤了颤。
她知道这句话不是对自己说的,而是对阿兄所说,当年阿兄拒绝向他投诚,他一直怀恨在心,这半年时间,他一个一个报复那些不顺从他的人,手段狠辣至极。
“收拾收拾,进宫吧!”国主站起身来,丢下一句话。
“陛下!”谢渊开口,“家妹年纪尚小,尚不足以承受皇恩,在家里又被父亲惯坏了,行事莽撞,怕进宫冲撞了陛下,还请三思!”
国主回过头来,有些玩味地笑了起来,一字一句道:“朕不在意。”
“况且,朕还有那么多侍卫,他们可不嫌弃。”国主靠近谢渊,仿佛欣赏什么美景似的欣赏着谢渊的表情。
谢渊的拳头咯咯作响,却被小白狠狠拽住,一滴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他的手背上,她在哭,她哭了?
他的手一颤。
国主哈哈笑着,得意的带着一行人离开。
起风了,雪越下越大,院子里一片萧索,只有屋檐下的红灯笼迎风飘动着,却一丝喜气也没有。
“白卿卿。”风雪里,谢渊屏退下人,缓缓开口:“收拾东西,赶紧走!”
小白摇头,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我不走!”
不顾小白反对,谢渊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带到房间,囫囵收拾了一些细软,做了个包袱丢给她,“现在开始,你要听我的,立刻离开侯府!”
小白眼眶通红,将他收拾的包袱往地上一丢,“都说了我不走!”
“你不走留下来干什么!”谢渊几乎是咆哮着开口,“你就那么想进宫是吗?你这个笨蛋,知不知道进宫的女子都成什么样了,命长的活不过三个月,命短的活不过三天,你是活腻了是不是!新国主那是个疯子你知不知道!你这么笨,进了宫如何应付得过来?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啊!”
谢渊说完,眼睛已然通红。
“阿兄……”小白抽抽嗒嗒地哭,“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白卿卿!都什么时候了,你是不是听不懂我的话?”谢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语气和缓一些,“卿卿,乖,听话好不好,老头子不在,你能不能听我一句,我不是要赶你走,只是现在命都快没了,保命要紧,知不知道?”
小白哭着摇头:“我走了,你怎么办?师父怎么办?国主他那么坏,已经杀了好多人,就因为贵妃娘娘反抗了他,江家被满门抄斩,江暮白到现在都生死不明,阿兄,我不想你和师父有事,我可以进宫的,我不怕进宫。”
“你个傻丫头,就算你进了宫,国主也不会放过侯府,该来的始终要来,你进宫只是白白送命,知不知道?”
“那就要死一起死,我才不要一个人离开!”
“我和老头子肯定有办法,只不过现在国主拿你开刀,你就先走一步,行不行?”
“不行,我不走!”
“你个小丫头片子,知不知道就你这样,进了宫骨头渣子都不会给你剩下,你不怕死吗?”
小白干脆不说话,也不再理他。
谢渊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这个丫头认死理,横竖也是说不通的,将地上的细软重新收拾起来,“被你气死了,我口渴。”
小白拿起茶盏,“那我去给你倒水。”
也就在小白转身的这一刻,谢渊一掌下去,小白身子一软,整个人便晕了过去。
谢渊揽着怀里的少女,看着她微蹙的眉眼,不自觉的苦笑,声音却轻柔无比,“每次说你笨你还不乐意,懂不懂什么叫兵不厌诈,一点心机都没有,以后一个人可怎么办?”
再也顾不得许多,谢渊一把将小白打横抱起,拿上了收拾的细软,顶着风雪将她一同塞入马车。
可是国主早有安排,下午亲自上门,本就是有意拿侯府开刀,此时又怎会不知道他们的打算?
马车很快被截住,半夜,抄家的圣旨下来,侯府上下全部打入大牢。
而就在这时,谢仲带着大军进京,不知道和国主达成了什么交易,过了三天,侯府众人又被释放了出来。
谢渊和小白到家时,侯爷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谢渊站在门前,有些难以置信,声音都在颤抖,“为什么会这样?”
侯爷摆摆手,“这不重要,早晚都有这一天。”
病床上的老人已经须发皆白,好似一夜之间老了几十岁,他冲小白招了招手,“阿渊,你出去,我有话跟小白说。”
“师父。”小白跪在床前,也是一阵心酸,眼眶也忍不红了起来,师父才四十不到,此刻看起来已如耄耋老人一般。
“你知道我为何选你做我的传人吗?”待到谢渊退出去,老人问小白。
小白抹了抹眼泪,“不知。”
谢仲望向头顶的帷幔,缓缓道:“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北地里下着鹅毛大雪,你在雪地里堆雪人,我每日路过,你都在那里堆雪人。”
小白垂下脑袋,“因为我听人说,如果思念一个人,就在雪地里堆她的样子,时间久了,就能变成真的,那时候我日日想着我娘,便日日去雪地里堆她的样子。”
“可是每次还没堆好,就被别的孩子给你推倒,要么被风雪吹垮,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像是想起了什么,谢仲笑了起来,“整整一个冬天,你一个雪人都没有堆好,可是你每天都在,我带你走时,你还咬了我一口。”
“师父……”小白忍不住泪流满面。
“孩子,你心思纯净,行事无半点杂念,也只有你,能得我长右山的传承啊。”
小白不明白。
谢仲道:“小白,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小白沉沉地磕了一个头,“万死不辞。”
“我要你辅佐阿渊,一生一世的辅佐他,照顾他。”谢仲满眼郑重。
辅佐,照顾?
小白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有些愣。
想了想自己平日里的所作所为,小白道:“可是我很笨,我总是拖阿兄的后腿。”
“傻孩子,玩弄心计不是聪明,你以后会明白的,阿渊行事难免冲动,你要好好辅佐。”
小白出了房门,满心酸涩,谢渊站在屋檐下,肩上停满了积雪,见小白出来,几步冲了进去,跪倒在床前。
“阿渊……”谢仲一把抓住谢渊的手。
“我服下了国主赐下的毒药,快到时辰了,接下来为父有几件事,你务必要谨记!”
“父亲!”谢渊死死地抓着被子,“这样的国主,为何还要为之效力?不如就——”
“阿渊!”谢仲打断他的话,“记下为父的话,倘若做不到,为父死不瞑目。”
“第一件事,不管任何时候,不能有反叛之心!”
“可是国主他是个疯子!他——”
“听到没有!”谢仲声音陡然拔高,打断了他的话,一激动,当即喷出一大口血来。
谢渊紧握的拳头松了松,缓缓吐出四个字,“孩儿谨记。”
“父亲,您怎么样?”谢渊慌忙的拿出手帕,手忙脚乱的擦拭着血迹,却被谢仲一把抓住手,狠狠地握住,“第二件事,为民造福。”
谢仲缓缓躺下,喃喃道:“谁做君主,百姓都苦,我长右山本是仙门,因苍生疾苦才入世来,到我这一代,才入了官场,我知道,你常在背后说为父愚忠,那你可知,有了官位,才能为更多百姓造福,我若反了,挑起战乱,跟暴君又有何区别。”
“第三件事,小白,你娶了她吧。”
谢渊一震,通红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
“你心里喜欢她,我看出来了,知子莫若父,为父死后,你们寻个由头离京吧,国主不会再让小白进宫了,还有一件事……”
谢仲伸手摸了摸自己孩子的脸,眼里落下泪来,“对不起,孩子,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娘,我也知道你心里一直怪我,小时候,你都不跟别的孩子玩,别人都有娘做的点心,有娘做的衣服,你没有,为父都知道,现在,我要去见她了,你不要难过,为父能去见你娘,为父很开心。”
话音方落,老人的手安静地垂了下去,再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
“爹!”
春节刚过半月,侯爷撒手人寰。
小白三两步来到房里,侯爷已经彻底闭上了眼睛,而此时的谢渊,双眼通红,长发披散,整个人跪在地上,低声痛哭,他才十八岁,可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至亲,也离他而去。
小白深深跪倒,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那一夜,两个人在床前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