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一切，我的灵体已经达到了极限，看着沈盈盈的眼中逐渐恢复清明，我脚下一软，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姑娘！”沈盈盈赶紧上前扶我。

　　也就在这时，幻境消失，周围的一切又变成了一片废墟的模样，而一旁的沈夫人，还躺在地上，被明文劈晕了，现在还未醒过来。

　　沈夫人坏事做尽，就算是死，那也是死有余辜，可她不能死在沈小姐手里，沈小姐以后就是冥府的人，不能落个弑母的罪名，否则就算在鬼界也会被指着唾骂的。

　　我靠在院子一棵歪斜的树根上，等着灵体消散，手已经变得透明，我仰头看了一眼夜空中红芒大盛的六芒星，也来不及告别了。

　　就像许多年前，看着阿兄的竹筏渐行渐远，我想开口告别，已经是来不及，那些想说的话，便再也没机会说出口。

　　“咦？”

　　脚步声响起，一身道袍映入眼帘，齐妖道浑身是血，手上拿着的铃铛也染上了鲜血，想必是用了什么妖术，可如今，铃铛也影响不了沈小姐了，我懒得理他，将脸偏向一旁。

　　“居然能破了我的金铃阵，你们究竟是何方妖孽？”老妖道走过来，沈小姐见他不善，张开双臂将我护在身后，喝道：“你要做什么？”

　　“只要是灵体，都抵不过金铃的驱使，就想看看，她到底是什么鬼？”齐妖道呵呵笑着，仅存的一只手臂高高扬起，“叮……”

　　铃铛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无比，几乎快要穿透我的耳膜，也就在这一瞬间，我全身一僵，四肢百骸的痛楚顷刻间消失，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飞快的破碎又重组，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我已经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这是雨过天晴的午后，日头正盛，大雨冲刷着土地的泥浆，汇聚到刚建成的运河里，巨大的水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微风中带着丝丝凉意，冲淡了酷暑的闷热。

　　河中央，一艘画舫缓缓前行，里面有着丝竹之声，夹杂着一些人的欢歌笑语。

　　“卿卿！”有人唤我的名字。

　　我朝一旁看去，河岸边，几个大汉将船推进水里，一个身着蓝衣的少年冲我招了招手，“傻站着做什么，上来。”

　　少年身着深蓝色圆领长衣，腰间束了革带，看起来十分清爽，长发高高竖起来，眉目间尚带着一丝飞扬跋扈，他理了理护腕，朝我笑道：“把剑拿好了，一会说不定有架打。”

　　看着那熟悉的面容，我眼中一热，泪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阿兄？”

　　见我神色不对，少年招呼着大汉把船套牢，接着纵身一跃，落在了我的跟前，随手从一旁的农田里摘下一朵荷叶，罩在我头顶，问道：“怎么了？哭什么？不想打架？”

　　我摇摇头，随着我的动作，眼泪啪嗒啪嗒打在脸上，三百年了，再见到他能活生生站在我面前，哪怕只是幻境，我竟也甘之如饴。

　　我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一开一合，此刻正在跟我说话。

　　我努力在脑海中临摹他此时的样子，就算以后再相隔几百年，几千年，哪怕幻境破碎，我也要将他镌刻在灵魂里。

　　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当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我已经抱住了他的腰，整个人埋进了他的怀里。

　　“卿卿——”头顶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手僵在半空，我贪婪的感受他怀里的空气，嫌弃就嫌弃吧，哪怕被他察觉到我的非分之想，我也顾不得了。

　　“怎么又哭了，那咱们不去画舫了行不？我们回家？”头顶的声音继续问我，我赶紧点头。

　　察觉到我情绪和缓了些，他搭着我的肩膀，将我从他怀里拉了出来，好看的眼睛打量了我片刻，说：“真丑，鼻涕泡都出来了。”

　　刚止住的眼泪又蓄满了眼眶，如果换作从前，我可能会哭得更大声，可一想，他说我丑，我又强行将眼泪憋了回去，抽抽嗒嗒地问：“很丑吗？”

　　他煞有其事的点点头。

　　实在忍不住了，不争气的眼泪又滚了出来。

　　“傻瓜，逗你呢！”他咧嘴一笑。

　　我继续抽抽嗒嗒地看着他。

　　他顿了顿，神色凝重地对我说：“刚才那个动作，以后可不要再做了，怎么能随随便便去抱别人呢，万一是坏人怎么办，贴得那么近，多危险，万一别人要揍你，那不是轻而易举吗？……除了我，知不知道？”

　　“知道了。”我点头。

　　“我看你压根就不知道，跟……跟谁学的？”

　　“阿兄，你脸红了。”

　　“……”

　　正说着，远方的画舫已经靠了岸，一个声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赵某三番五次邀请谢小侯爷上画舫一叙，小侯爷都视而不见，这是看不上我赵某人呐。”画舫上，一个清瘦的中年人缓缓走出，男人一身金色长袍，穿得十分华丽，看上去像个商人，可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是藏不住的凶光，这人正是附近流匪的头目，歼云寨的一把手。

　　“今日正要去会一会赵爷，可是不巧了，我妹妹突然身体不舒服，只得改日再叙了，咱们回见，告辞。”

　　说着，阿兄揽着我的肩膀，将我抱上马车，我挣了挣，没挣脱，他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立马会意，赶紧装的很难受的样子，一行人离开了码头，往城中而去。

　　第二日，几个百姓匆匆找到我，说河堤旁有人在闹事，而阿兄这个时辰已经去了县令府上，我招呼了几个护卫，跟我一起去了河堤。

　　等等，河堤？

　　不，不对。

　　这是个圈套。

　　我想起来了，三百面前我被百姓骗到河堤，却被流匪团团围住，他们用了火药，我与几个侍卫不敌，被流匪掳走，流匪用我威胁阿兄，阿兄为此甚至付出了性命。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去！

　　我往后退了一步，我震惊地看着自己的脚，我明明在退，为什么还是在前进？

　　我有些慌乱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切都变得不可控制起来，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拉扯着我，让我按照三百面前的轨迹，必须往前走。

　　我死死地抗拒着眼前的一切，拼命的往后跑，可是我惊恐的发现，不管我做什么，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我的身体依然照着三百年前那样，来到了河堤，然后被流匪带走。

　　等我能够重新掌控自己身体的时候，阿兄已经杀上了山，他站在歼云寨的大堂外，而我则被死死绑在柱子上，身上扎了几把刀子，那是歼云寨的手段，三刀六洞，伤口不断往下淌着血，倘若阿兄不来，不到晚上，我就会鲜血流干而死。

　　阿兄盯了我好一会，眼睛通红，眼神有些可怕，他咬牙：“放了她。”

　　而赵斐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哈哈笑着站起来，道：“年轻人做事就是没耐心呐，不要急嘛，你看，我在江上的画舫等了你那么多次，你一次都没来，求也求了，好话我也说尽了，你都不肯正眼瞧我，你看我这不是不得已么，才将令妹请了过来。”

　　“你究竟想怎样？”阿兄开口。

　　赵斐一摊手，难以置信道：“我想做什么？很简单啦，敝人只想跟小侯爷交个朋友，做做生意而已，这运河眼看着就要成啦，也就最多五年吧，南北贸易就打通了，当初我就非常看好侯爷，可侯爷就是看不见我的一片真心呐，那些官府的有什么好，对你又是排挤，又是拆台，简直鼠目寸光！”

　　“我答应你。”

　　赵斐的手顿在空中，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阿兄，“这么快就答应了？你不问问我具体要什么？”

　　“我都答应你。”

　　赵斐笑了起来，笑得难以自持，对着大堂里数十个持棍而立的大汉笑道：“我费那么多功夫，他都不放在眼里，而今竟然跟我说，什么都答应我！”

　　“放了她。”阿兄的声音更冷了，我能感受到他强行压抑的怒火，可越是如此，赵斐就越不会轻易放过！

　　赵斐仿佛是找到了什么乐趣一般，道：“既然侯爷这么干脆，那我这里刚好有一份字据，你只要按个手印，我就放了她，如何？”

　　“好。”阿兄道。

　　不要按，不要按，我头都快摇掉了，可是我的嘴被牢牢堵住，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也知道，我们绿林界有个规矩，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咱们小心使得万年船，这手印一按，咱们兄弟都是自己人了，你跑也跑不掉！”赵斐将纸拿了起来，道，“请吧，小侯爷。”

　　阿兄看着我，一步一步走进大堂。

　　突然，一个大汉动了，他手中的棍子狠狠击中阿兄的背部，阿兄当即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往前一个跄踉，单膝跪在了地上。

　　赵斐大笑一声，坐上主位，看着大堂里单膝跪地的阿兄，皮笑肉不笑地说：“以后大家就都是兄弟了，兄弟之间没有隔夜仇，咱们今天对小侯爷有什么仇什么怨的，当报即报，小侯爷宽宏大量，想必也不会放在心上的，今日过后，大家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随着棍棒之声四起，阿兄每走一步，都要被击倒一次，那些大汉下手毫不留情，眼看着阿兄身上已经血肉模糊，他却只是爬起来，然后看着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棍棒的声音，夹杂着赵斐的笑声不断传入我的耳膜，我在心里呐喊，不要！不要！

　　阿兄！对不起……

　　接着画面再度崩塌，阿兄的衣服上，脸上，全是血，他背着我，在林间的小道上艰难前行，而就在此时，赵斐带着人再次围堵了过来。

　　“你竟然出尔反尔！”赵斐的眼睛里凶光毕露，“今天你们都别想活着出去！”

　　阿兄将我放下，冷哼，“想到独揽南北两地的贸易，你们也配？”

　　赵斐气的跺脚，“你怎么这么不识抬举？朝廷有什么好的？朝廷让你接南地这个烂摊子，明摆着是让你来送死的，之前朝廷派了多少人来，死的死，跑的跑，朝廷对你不仁，你又何苦讲什么忠义？”

　　阿兄将剑拔出，道：“你错了，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朝廷，我只是不想见到你这种恶霸再继续鱼肉百姓，你们不配！”

　　“百姓，百姓！”赵斐仿佛十分不理解，“百姓跟你有什么关系，江山是国主的江山，百姓是国主的百姓，国主派你来治南地之乱，给你一分钱了吗？你还管百姓，为了百姓，你妹妹的命也不要了？”

　　阿兄握着我的手，问：“如果今日不能活着出去，你会怪我吗？”

　　我摇摇头，“阿兄，要死一起死。”

　　“傻丫头。”他缓缓靠近我，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

　　“好啊！好啊！既然你要把事做得这么绝，那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等我解决了你们，我就炸了河堤，修一次我炸一次，我老赵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给我上！”

　　阿兄最后看了我一眼，然后用尽全力挡住了流匪。

　　他刚才在我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拦住他们，你找机会跑，一定要活下去，傻丫头！”

　　我们根本跑不了，而他在这里，我又怎么可能会跑？

　　眼看着阿兄在鲜血中倒下，我的眼中已经一片通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光他们！

　　冲天的怨气自我的身上迸发出去，我捡起地上的长刀，用尽全力劈砍，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周身都被鲜血染红，可我仍不知疲惫，他们杀了阿兄！是他们杀了阿兄！

　　大雨倾盆而下，我看着遍地的尸首，跪倒在地，心中只余下一片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