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顾襄尚没还口,远处传来嘿嘿一声:“好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孤男寡女偷偷相会,被我抓住了吧!”
小缙一脸窥见秘密的得意奸笑,同时矮身躲开了顾襄袭来的一掌。
“你怎么进来的?”顾襄懒得理他满嘴胡说八道。
“我堂堂巽主,这小小聚义庄还不是来去自如?”小缙大言不惭地自夸,可脸上分明还带着未脱的稚气。
恐怕嵇无风和谢酽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们救下的那个武功低微的丐帮小弟子,竟是顾门四主中最是手段狠毒、号称“绝踪斩影”的巽主。
“那堂堂巽主,怎么没能赢得比试,进入聚义会?”
闻言,小缙面上浮起了一点尴尬,“我只是丐帮小小的一袋弟子,要是能打过那么多高手进入聚义会才不对吧。”
顾襄强忍怒意没再动手,只瞪了他一眼,“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还要把你派过来?”
在顾门中,除了江朝欢,顾襄最讨厌的便是小缙了。
不过与江朝欢相反,这个江湖传闻中“巽主旗出,生者全无”的魔头却是个话唠,见到谁都会贴上去夹缠不清。而自小到大他最爱缠着的就是顾襄。
此刻顾襄心中第一次对父亲起了怨念。让她和江朝欢一起来聚义庄不说,又遣了个一样讨厌的粘人精。只怕任务没完成,她就会先被这两人气死。
而小缙却自动忽略了她脸上的寒气,拍拍胸脯说道:“自然是门主觉得你们办事不牢靠,所以命我来托底。”
“那敢问巽主到现在都做了什么?”这回却是江朝欢开口,带着戏谑的笑瞥向小缙。
“我已经成功打入丐帮内部,而且和南嵇北谢那两个傻小子称兄道弟。”小缙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可你们呢,任务没摸着边,自己倒是打得热火朝天。”
“混入丐帮与任务何干?接下来,你又有何打算?”江朝欢好整以暇地盯着他。
“额,其实我只是路上随便杀了个看不顺眼的小乞丐,谁料他是丐帮的人。我一时兴起,就拿了他的文书布袋想扮做他,本来以为挺好玩的,没想到后面这么麻烦。不过没关系,走一步看一步嘛……”小缙努力地描补着。
江朝欢笑得愈加真切,目光却渐冷下来。
眼前这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整天嘻嘻哈哈,在所有人眼里都开朗单纯得有些幼稚。然而,他只因看不顺眼就会随手杀人。在他心里,也许杀人就像吃了顿饭一样平常,不需思考、无关感情。
察觉到了他目中的凉意,小缙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你不会还在为我那个玩笑生气吧?我说那两个黑衣人是你的手下,可是在为你顾门离主杀人如麻的名声添砖加瓦啊,你不感谢我把这大好机会让给你就算了,唉,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在他的喋喋不休中,江朝欢自顾自地摇着头,不由笑出了声。
是啊,自己又与他有何分别?杀人如麻、无恶不作,不正是世人眼中的自己吗?曲着眼,用目光描摹两人投下的影子,江朝欢一瞬敛尽了笑意。
再抬头时,只剩下往日一贯的冷漠。
“我先回去了,两位自便。”没有一丝波澜的语气,扔下这句话。江朝欢从二人身边越过。
来路月色被掩,斑驳尽消,他独自踏入一目无边的黑暗。
没有听到身后小缙的叫嚷和顾襄的不满,此刻他只想失去思考的能力,一如在顾门十二年来渐渐麻木的自己。
拿了一壶酒,纵身翻上屋顶,坐在屋脊上,望着流云掩映下的玉盘浮光。此刻万籁俱寂,恩仇尽消,足以让他做一瞬“万顷波中得自由”的闲人散客。
然而,身后一声压低了的惊呼打破了这一切:“吓死我了,差点掉下去,你可一定要抓住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嵇无风,正被谢酽拉着跃上房顶。
他站起身,正要离开,却被抓住了衣袖,嵇无风惊喜地说:“是你呀,别走嘛。”看到了江朝欢手中的酒壶,又兴致勃勃地叫道:“你也是来喝酒赏月的?真是巧了,我们也睡不着来喝酒,不如一起吧。”
“多谢好意,不必了。”冷冷地开口,江朝欢甩开抓住他的手,转身便欲离开。
“江公子深夜先去点墨林,又来这屋顶独饮,可是有什么心事难解?”身后谢酽不疾不徐的声音传来。
转过头,微微眯起眼眸,看向屋脊上负手而立的谢酽,而谢酽亦不闪不避地回应他的目光。“在下的行踪和心事,就不劳谢公子挂心了。”
谢酽淡淡一笑:“江公子不要误会。在下只是在游廊里偶然见你往点墨林方向去,绝无窥探跟踪之意。”又语调一转:“江公子与令师妹既然也是为灭顾门、匡正道而来聚义会,便与我们所求相同,又何必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嵇无风也在旁插口道:“就是就是,你们看起来武功也很厉害的样子。不管谁拿到聚义令,我们以后都是要通力合作的,不如今晚先交流一下感情嘛。”
说着攀住江朝欢的胳膊,强拉着他又坐了下来。不知为何,他这次竟未再做反对。
“我看你们也是使剑的,和我家一样。父亲说过他的剑法是淮水派的凤箫吟所化,是他毕生绝学。可惜妹妹不喜欢使剑,却爱钻研轻功,而我就更别提了。他一生心血后继无人,唉,我看你们倒会对他的脾气。”嵇无风很擅长没话找话,先自己起了个头。
“广陵嵇氏独子,为何会流落在外?”
本以为江朝欢不会搭理自己,可转头却见他神色复杂,眼中又是他看不懂的意味。甚至,还没头没尾地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嵇无风微讶过后,却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因为小时候的事我都不记得了。父亲说我是八岁那年不小心走失,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的记忆开始时,就已经是在养父养母家里。”
“从小到大,我每天和养父养母在湖边打渔,偶尔跟着养父去码头卖鱼,虽然家里没什么钱,但爹......养父养母待我很好,我自由自在,快活得很。”
说起往日的生活,嵇无风的眼里仿佛溢出了光。
“可是一年前的一天,突然有个人来到我家,说我是他走失的儿子,将我的年纪、身上的胎记说得清清楚楚。我跟着他去了广陵,才知道他是什么闻名江湖的“凤血剑”,我还多了个妹妹。”
嵇无风自嘲地笑了一下:“在那个家里,我是个最没用的人。父亲要教我凤血剑,可武功哪里那么好学的?他说我不配做广陵嵇氏的传人,我和他吵了起来,就跑回了原来的家。可养父养母,连同我家的小草房都不见了。我拼命找他们,结果没多久又被父亲给抓了回去。”
“回去后我干脆自暴自弃,处处和他作对,就是不练武。直到慕容庄主要开聚义会,他派我和妹妹来,路上又遇到了酽弟,我才知道,武林上并称的南嵇北谢,谢家的后人才真正是侠肝义胆,而我,只会辱没门楣。”
一向没心没肺的笑容消失后,他的脸上只剩下茫然,叹着气将头微微埋下去。
谢酽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令尊也是心急之下才那样说的,你既然重回家门,就该承担起这份责任。当今正道式微,邪魔横行,你又怎能再自怨自艾,弃武林于不顾?”
嵇无风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我既没有学武的天赋,又没有从小的基础,肯定不行的。”
江朝欢转过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世上没有那么绝对的事,除非你自己心中已然认定。你都不记得了,又焉知八岁前的你不会是痴迷习武,武学功底深根固柢?”
他的目光平静地移向远处,仿佛透过层层叠叠的古旧檐角,看到了昔时光景。
“十二载世阅川奔,足以改变许多事情,但总有一些深入血脉的东西,是永远无法磨灭的。有的人一生也无法追回过去,而你,”
顿了顿,他阖上双目:
“还有大好机会,与无限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