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阿树么……
原本已被拉回的思绪又渐渐飘远。过去的场景在脑中慢慢重现:深秋、令州、夜袭、安宅……真奇怪,明明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为何还会觉得就在昨日?
烈火一般灼眼的木芙蓉在她眼前铺开,就像如今的大红牡丹,映着垂吊着的紫藤花淡淡的紫,有种说不出来的梦幻和绚丽。
那个少年就那样出现在了门口,直直地向她走来。明明已在预料之内,却还是令她猝不及防。
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刻,她的呼吸停住了,因为紧张、因为忐忑、更是因为欢喜。
鬼蜮最擅“追魂”之术,她是首领,更是信手拈来。萧匡衡死的时候,她记住了他魂魄的味道,所以,阿树刚出生不久,她便寻到了他的踪迹,从此,寸步不离。
明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为什么此刻还是忍不住想要再多看他几眼?她觉得自己奇怪极了。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明明是他;会紧张忐忑的,也该是他呀……
“我那时随黄袍先生前去见你,本以为他一直尊敬的主人是哪方的豪杰,没想到,竟是那般……动人的姑娘。”
木南归看着天空,声音温柔。
十三年前深秋的那一幕就在眼前,那样鲜活的场景,坐在桌前的岚溪素衣清淡、不施粉黛,周身上下却透着一股让人移不开眼的明媚。他不得不承认,他对她的心动从见到她的第一刻便开始了。
岚溪笑了,眼泪渐渐溢出眼眶。
“后来你要我和你一起去卫城的宅子,去取一件东西,我心中既惊讶,又欣喜。惊讶的是,卫城离令州太远,我武功平平,实在很难保证你的安全;但,这确实也是一个让我能够多一些时间呆在你身旁的机会……”
“那,当你听说‘黄袍先生’不会与我们同去时,心中的欣喜是不是有多了几分?”
木南归闭上眼睛,轻笑道:“是呢,与佳人相伴,无人打搅,自然是更欣喜的。但更多的还是担忧,那时的我只以为你是哪家的小姐,怕护不了你的周全,还不知道我未来的夫人是何等厉害的人物。”
岚溪莞尔,靠着墙坐下。
“直到见你在山中行走步履轻盈,甚至还教我召唤灵火的咒诀,我这才拾回了些信心。然后,我们就遇到了云皋寒。”
岚溪的眼睛眯了起来,在遇到云皋寒之前,她与阿树在玉魄湖畔其实还有一番经历,但他却不会记得,因为她已经将这段回忆抹去了。
然而阿树可以忘记,自己却不行。玉魄湖是改变她与阿树一生的关键,因为他们在那里又遇上了尸积长老。
尸积长老,又是尸积长老,总是尸积长老!他和她命运都与他有着莫大的关联,而每次的转折,也都是因他而起。
数百年前,正是尸积长老将他逼入泰华洞,诱他习得“戮仙”,最终被渊离所弃;百年前,又是尸积长老将他重伤,令他不得已躲进了密林,机缘巧合下被她所救。
他和她的缘分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相识、相恋、成婚。但终结两人姻缘的,却也是尸积长老所创下的“十荒”。魔影针恰到时机的出现,“十荒”护法骨螽的张狂。她必须唤回魔影针,才能救回自己最爱的人。
“唤回魔影针”,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鬼蜮天魔将重临天地,上古黑气也将离魔君更近一步。她不愿意,更不愿意让他去死,所以,在收回魔影针的一瞬间,她选择了自刎。她死了,上古黑气就会失去依凭,即便可以找到另一个替身,却也要等待不知道多少时日。
可是,他却救了她。她是他的妻,是他数百年来唯一挚爱的人,即便触犯天条,他也要救她。他禁锢住了她原本要离体的魂魄,带着她冰凉的身体上了渊离山,恳求师父救她一命。
可惜,他错了,渊离祖师也错了。
醒来的她再也不可能变回最初的“岚溪”。她记起了所有的往事,魔影针也重回到了她的手中。许是因为天青的缘故,重生的她却并没有完全化魔。
她已在三界中存活了千年,知道他所犯之罪将面临何种处罚。
轮回之劫,至苦至伤。
她没有耽搁,立即前往人间寻找。一年、两年、十年……即便精通“追魂术”,但要在不知魂魄气味的情况下寻找一枚小小的人魂,就算是她,也整整花了五十年。
萧匡衡已至弥留,此生此世已无转还,她只能记住他魂魄的味道,以求来世。
与阿树的相遇,原本是极为平顺的。然而,尸积长老却在两人刚刚见面后不久突然出现。
他竟然还活着!不仅活着,还在努力打破着渊离祖师设下的封印!
不能让他破印而出!
那是她重生后第一次显出杀意,哪怕是要借助上古黑气的力量,哪怕自己的神识将被魔气进一步蚕食,也必须将他再次封印!
“老实说,我对云皋寒除了憎恨,其实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木南归的声音唤回了岚溪的神思。
“嗯。”
她轻声应道,玉魄湖一战后,他们便在桑林之中遇上了抚琴清唱“凤求凰”的云皋寒。
“他虽是云皋皇族,在磐国做了不少坏事,但若是易地而处,他的所作所为也并非那般丧尽天良。”
“还有……他和甄珍。”木南归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甄珍。
岚溪记起了那个美丽的女子:身着大红婚服,头系素白发带,寒风中持剑而立,既要嫁他,亦要杀他。
“云皋寒是她的爱人,也是仇敌,那样的矛盾与纠结,但甄珍最后还是选择了自己去死。”岚溪将目光投向远处,“而之后,云皋寒跟随她的脚步自刎,这样的结局,对于两人而言,其实并不算差。”
是好结局么?
木南归低下头,“可……我还是觉得他们不该如此。”
若是不该如此,又该怎样?命运给两人开了一个这般无情的玩笑,要怎样做才能做到情义两全?
木南归沉默了,虽觉不对,却也不知这道题该如何去解。若我和岚溪也是如云皋寒和甄珍这般……一个疑问刚刚起了个头,就立即被他强压了下去。
不会的!我和岚溪绝不会和他们一样!
“可不管怎样,云皋寒创建的流民村始终是给了你一些启迪,从这个角度考虑,你倒是应当向他道谢。”
察觉到他的低落,岚溪转移了话题。
“是啊,没有当初的他和流民村,就没有今天的我和故国村。”木南归淡然一笑。
“那阿树,你觉得,是流民村好还是故国村好?”她故意问道。
木南归扬了扬眉,“都好,但还有一个地方更好。”
“咦?还有一个地方?”岚溪疑惑了,“是哪里?”
木南归笑意渐浓,“自然是卫城的老屋了。”
岚溪恍然,脸上也浮起甜蜜的笑意。的确,卫城的那段日子也是她与他走到现所在度过的最平静最美好的时光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两人就住在旧屋东西两厢,他种田、她做饭。他们一起打扫过屋子,在屋顶看过星星,也在雪里赏过梅花。后来黄袍来了,凝海也来了,四个人住得不远,时常见面。
凝海不喜欢岚溪,总是针对她,但对阿树却是很好,又恭敬又礼貌。黄袍则不必说,到了卫城之后一直就跟在岚溪身后,虽然不住旧屋,却把旧屋里所有的苦力活给包了。
木南归的表情和煦了起来,回想当日的情景,心中总会暖洋洋的。
“其实现在黄袍先生也在这里,岚溪,卫城那样的日子还会有的。”他温柔道。
那样平静而幸福的日子一定会有的,木南归坚信着,只要不再遇上……那样的事。
卫城疾疫。
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
木南归不愿再去回想。疾病肆虐的惨状,皇权无道的残忍……磐国是该灭亡的!他在心里断定着,诅咒着,哪怕他的身份是磐国的士兵。
第一次,他作了逃兵,他把自己关进屋中,不见阳光、水米不进。他憎恨自己,憎恨无力的自己。既然无力回天,那就陪着城中那些可怜人一起共赴黄泉!
可是,岚溪不允许他这么做。
她不会让他死,更不会让他自暴自弃。她要他好好活着,哪怕是再痛苦、再困难也要好好活着。因为,这是上天给他的劫难,他必须正面承受。唯有如此,才能尽快历完“轮回之劫”。
疾疫结束了。
就在阿树把自己关入房中的几天后,满城疾疫一夜之间失去了踪迹。然而,人们的欢庆还在延续,城门外已经传来了敌军兵临城下的消息。
“为什么要选择北上呢?”木南归问。
“当时的局势南面和西面都是战场,东面虽然还算平静,但被战火卷入也只是时间问题,倒不如北方,有冻原作为天然的屏障,即便发生战事也难以持久。更何况当时正值寒冬,北方虽奇冷无比,却也能保证绝对的安全。”
“你果然只是骗我离开的!”木南归突然长长叹了口气,怅然道。
那日她说可以想办法拖延敌军的攻城时间,让自己快速在北方找好了庇护点再回来转移城中的百姓,果然只是一个让他心甘情愿远离战场的借口罢了。
岚溪含笑不语。在冰原的石洞中时她就已经说过,她是魔,原本就是以天下人为食的,所以,他们的死活与自己又有何干系?
“岚溪。”
“嗯?”
“我……这几日,其实过得十分不好。”
“怎么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岚溪有些意外,急忙问道。
“嗯。”木南归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这几日的时间对我而言,简直比过去的十三年还要漫长。人说相思甚苦,深入肺腑。我体会到了,果真如此,真是煎熬得很呐!”
岚溪莞尔,站起身来,轻抚着墙壁,柔声道:“明日不就可以见面了么?”
是了,明日。是他们俩大喜的日子,真正的结为夫妇。
想到此处,岚溪脸上又是一抹红霞飞过。
“岚溪。”木南归又轻声唤道。
“嗯?”
“嫁给我,委屈你了。”
“怎么会,”岚溪笑道,“遇见你、嫁给你,是我这一生最最美好的事情了,又怎么会委屈?”
“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你说。”
“不要离开我。”
毫无征兆地分离,十数年间杳无音讯。那样的绝望和漫无目的、没有回报的寻找,他这一生,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去承受。
岚溪一怔,身子微颤,喉间似有异物,无法说出半个字来。脑中突然人声鼎沸,重复的,都是那个人冰冷平静的话语:
“萧匡衡半生凄苦,无妻无子,阿树虽也是半生艰难,挣扎求存,却也有幸种下了一缕情根……若姑娘愿意,星君的情劫便是近在眼前。”
……
听她良久不答,木南归心头一颤,不禁站起身来,隔着墙壁再次柔声问道:“岚溪,永远都不要离开我了,好吗?”
静默了片刻,院墙的那一头,岚溪的声音终于响起。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