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南归枯坐在原地,时光对他而言已经毫无意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如厚重幕布一般黑色的夜,终于像被什么东西刺破,一点辉光穿透了过来,照亮了整片大地。
晨曦已至。
木南归只觉得眼前一酸,下意识地抬手遮了遮,目光却是不由自主地向那抹辉光的来处看去。
刺目、绚烂。
他的眼睛眯了眯。
忽然,绝望的面容上突然跳动出一丝惊异,紧接着,惊异变成了惊喜,苍白的脸上也终于泛起了生动的血色。
一株秀丽的梅树。
亭亭玉立,姿态清雅。
两条颀长的枝干宛如女子纤细的臂膀,优雅而婉转地,向着天空伸出手去。
枝干上分支不多,却都是极具形态,多处回转也都是恰到好处。
枝条上红梅花苞虽多,开得极盛的却是很少,偶尔三四朵,点缀在骨朵之中,甚是典雅。
梅树左侧的枝干完完整整,分出的细枝各具之态,然而靠右的一侧则不同,抽出的几根分枝上,其中一根明显有着被攀折过的痕迹。
虽是已经覆上了一层薄冰,但那痕迹……却是新鲜伤痕无疑!
木南归大喜过望,连忙起身过去,将那处折痕反复观看。
这是梅园的深处。且不说村中诸人皆知村长视这院子如自己的生命,就算真的有不懂事的前来攀折,也断断不敢在如此寒冷黝黑的夜里进到此处。
“哈哈哈哈……”
木南归抬起头,仰天大笑了起来,“是你!我就知道是你!岚溪,我的妻,你果然回来了!”
热泪肆意划过已经结了一层冰霜的脸,将他的极喜衬托得愈发张狂。
木南归再无犹疑。只见他的手抚向腰间,迅速解下那枚水晶珠魄,迎着晨曦将它托在掌心。
“黄袍先生,”他朗声说道,“请助阿树一臂之力!”
话音刚落,透明的玉魄就像是听到了他急切的呼唤般,在这束天地间最亮的希望之光前渐渐起了变化——一个细小微弱的黑点开始自玉魄中心出现,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
“黄袍先生!”
木南归紧紧注视着手中的晶魄,将全身的精神都集中在黑点之上。
黑点急速的变幻令原本透明的玉魄中好似掀起了一股汹涌澎湃的巨浪。
主人的气息已经如此明显,身为她的守护兽岂可一如往常的倦怠?!
虽然重伤仍未痊愈,但此刻,黄袍的意识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它感觉到了岚溪的气息,也听到阿树的呼唤。
黑点挣扎着,变化着,从一粒细沙大小,渐渐变得宛如一粒芝麻,最终,当它扩大到黄豆一般大小时,黄袍终于停止了变化。
“黄袍先生?”
见它突然停住,木南归心下不禁又是一阵心惊。
却见水晶玉魄忽地自掌中腾起,像被赋予了强大生命一般,突然直直地朝着梅园的南侧漂浮而去!
白草荒原,冰原黑土。
“黑蹄雪”的声音清脆而急促。
雪尚不厚重,冰霜却已凝住了原野。
“龙蛰”之后的第一日,天朗气清。
没有狂风暴雪,没有阴风怒号,眼前的“五色原”和十三年前与尸积长老激战时别无二致。
木南归的思绪不断地在今昔昨夕之间切换,在这十三年间,每一个冬季,他都会踏入这片冰原,寻访妻子的下落。
太阳已经升起,阳光洒在无际的荒原之上,给如海浪般扩散开去的白草染上了一层金色的红晕。向后望去,白守山顶的白雪干净而圣洁,连着空中云彩,让人分不清大地和天空的边际。
黑土、红草、白山,壮阔而浓烈的色彩在视野中交织着,衬得其间飞驰着的男子何其渺小。
木南归驱驰着“黑蹄雪”,紧紧跟在水晶玉魄之后,目光中的炙热丝毫不逊于那轮冉冉升起的巨大红日。
求上苍垂怜,得见吾妻!求上苍垂怜,得见吾妻!!
他在心底反复不停地默念着,神经却是前所未有的绷紧。周围壮阔的景色引不起他丝毫的注意,现在他满心满眼,只有那枚承载着黄袍精魂的水晶玉魄。
十三年前,与尸积长老一战,黄袍身受重伤,濒死之际被岚溪化作玉魄交由阿树保管。
十三年中,阿树化名木南归,长居灵山,成功保住了他魂魄不散,并顺利凝结。他的魂魄久居珠中,早封闭了自我,再不理睬周围之事,陷入了深深的沉睡。如今再遇主人气息,魔气顿时一震,虽然离恢复兽身还差得很远,但终是有了点力气,足够引导阿树,追寻主人而去。
即便没有木南归的呼唤,他也决意拼命一搏,就算主人斥责他鲁莽,他也定要回到她的身边!他的寻找、他的回归,并非为了他人,就只是为了自己,为了那个将他从小抚育,护他一生,宛如母亲般的女子!
“黑蹄雪”不愧是极善走冰的马儿。在被冰霜覆盖的黑土冰原上依旧能保持极快的速度,连一次的打滑也没有。作为木南归的坐骑,此刻的它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焦灼的心情,不断打着鼻响,保持着冲刺的姿态。
水晶玉魄飘得飞快——它的心情一点都不比木南归轻松,虽然这般失而复得的欣喜,许多许多年前,它就已经体会过。
终于,黄袍的速度慢了下来。它已经强烈地感受到,魔气的源头就在这附近,它和阿树要找的人,已经近在咫尺!
“黑蹄雪”的步子也跟着水晶珠魄一起慢了下来。
看着前方,木南归心中剧颤——眼前之地,正是这片原野上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也是这十数年来,无数次令他希望而去,失望而回的地方:
几块硕大的青石如同巨人的手指一般,突兀地自地面凸起。石身青灰而坚硬,以恰到好处的角度向着中心倾斜,形成一顶天然的石帐,孤零零地屹立在这片一望无际的原野之上。
这是十三年前他与她劫后余生的庇护所。那日风雪交加,无水无粮,他就那样抱着高热不退的她躲在此处。
这也是他与她定情的地方。明明是那样简陋的地方,明明是最艰难的处境,他却向她求婚了,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她答应了他,但最终,却也是在此处,与他悄然离别。
十三年里,他无数次地来到这里,想她、念她、搜寻她也许来过的痕迹,但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
木南归抓着缰绳的手轻轻抖了起来,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这个令他欢欣、让他痛苦,给他希望,又无数次浇灭希望的地方,身体僵硬地宛如一座雕塑。
直到黄袍终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水晶珠魄从半空中颓然坠落。
“黄袍先生!”
木南归一惊,立即回过神来,从马背上一跃而下,飞身过去,一把将珠魄接在手中!
石屑,连同冰渣,粘了他一身。
木南归翻身站起,见手中的珠子毫发无伤,又迅速将它系回了腰间。
太阳已经升起,天地之间的黑暗都被它的热所驱散。几只早起觅食的寒号鸟低低地掠过地面,快要接近他时才陡然腾起,发出一声声悠长的鸣叫。
木南归注视着前方的石洞,耳边除了心跳声和呼吸声再无其他。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放慢,只不过须臾的光景,又有无数景象在他脑中飞驰而过。
心痛和绝望在这一刻齐齐迸发,心头像是被谁狠狠剜下了一块肉一般,鲜血淋漓,惨痛不已。
不会的,这一次,一定不会的!
木南归安慰着自己,调整呼吸。
那个背影,传音入耳的术法,梅园深处的梅枝……最重要的,还有黄袍的指引。
他看了一眼逐渐灼目的红日,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朝着洞口走了过去。
尚未进洞,寒风已至。
迎面而来的风并不算大,只能扬起他耳旁的发丝,但就在这一瞬,木南归的瞳孔却陡然放大。
一缕梅香,擦过鼻尖,那般悠然。
浑身的血液直冲脑门!只不过两步,他的视野中便出现了与往日大相径庭的情景。
素衣女子伏在地上,闭着双目,唇角含笑。霜雪在她身上凝结成了一层薄薄的冰壳,在冻住了她苍白面容的同时,也冻住了她紧紧搂在怀中的梅枝。
“岚溪!”
木南归呆立了片刻,接下来,却是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双手并用,失控着拨开凝在她身上的冰壳!
碎冰锋利,在他掌心中留下了不少血痕。但他却毫无知觉,只是颤抖着身子,将妻子从地上扶起,揽入自己温暖的怀中。
“岚溪!”
他将脸紧紧贴在她的脸上,呼唤着她的名字。岚溪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无论他如何做,都没有一点反应。
木南归的眉紧锁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把扯下腰间的腰牌,放到她的心口。
这是她赠给他的,可以驱散世间一切寒冷的灵物。
岚溪的面色终于变得缓和了些,僵硬的身体也渐渐变得柔软。
风声呼号。
看着不断被寒风贯穿的石洞,木南归不再耽搁,立即唤来“黑蹄雪”,带着妻子翻身上马,朝着山脚的村庄,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