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掠过,一只蓝紫色的蜻蜓被惊扰着轻轻腾起。温暖的日光下,卫城的一间旧屋中,趴在石桌上睡着的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旁的石凳上,少女左手两支迎春,右手三支紫槿,正看着桌上一个插好了桕木的花瓶发呆。见他醒了,少女脸上扬起一抹和煦的笑容,轻声道:“果然是春暖好困倦,就这么坐着你也能睡过去。”
少年不觉红了脸,揉了揉眼睛,憨憨讷讷地也笑了。
“我方才作了一个梦。”他说。
“嗯?”
“我梦见,我找不到你了。”
“岚溪——!”
木南归闯入林中,却见四下里漆黑一片。树影遮天蔽日,早已将那抹本就朦胧的月光挡得严严实实。
他没有犹豫,立刻十指互扣,心神凝聚:
“心神归一,来我火灵,在吾身侧,显汝威仪!”
数朵灵火瞬间在林中升起,将四下里映得一片通明!
“你在哪里!”木南归握紧了拳头,面色发白。
四野寂静无声,依旧无人应答。
木南归的目光在林中一寸寸搜寻过去。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方才的,是幻觉?
冷汗打湿了他的背,十多年来从未感受过冰冷的身体在这一刻却是宛如坠入了冰窖。
不,不会的!
直觉却是立即推翻了怀疑。
关于她的梦境,在这十三年中,他已经做了太多太多,却从没有哪一个梦境能像今天这般让他强烈地确信,她还活着!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那一轮苍凉的月。
一片雪花落入他的眼中,还未感到冰凉,就已化掉。
这样的小雪,不同于十三年前的那场风暴,绝不可能如此快速地隐去她的痕迹。
木南归握紧了拳头。心随意动,已经遍布各处的灵火又是一振,将四周景象映得如同白昼。
冷静下来,仔细察看,即便她会术法,也不可能全无踪迹地离去。
岚溪,你究竟会去哪里?
他按捺着心中的急切,开始回忆起她平日里的小习惯来,她下意识会做的动作,她的笑容,以及她最爱的东西。
电光火石之间,他终于找到了答案!
她最爱的东西么……
冬日里唯一绽放的花朵,就如同她一般,坚毅而美丽,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她是那样的爱着这些高贵而凌冽的花朵,即便是下着大雪,也要拉着他,绕过遍布卫城的街街巷巷,去各处的梅园里观赏,然后再折上几支带回来,插在房中的瓷瓶里。
木南归迅速转身。
心之所至,无需耽搁。
“木村长……”
却听一个细细的声音在远处响起——一名年纪很小的侍女正远远地站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方才林中灯火处处,宛如白昼的景象令她瞠目结舌,直到木南归转身要走,她才回过神来。
“族长请您过去……”
小侍女恭敬地施礼,声音中带着一丝怯意。
原来,这位木村长竟也会这么厉害的术法么……她在心中偷偷地想着。
木南归这才缓过神来,想起自己还在牙琢族的庆典中,还是强压住焦急,道:“告诉阿凌,说我村中有急事需立即回去,改日必携族人再来好生拜访!”
“咦?木村长要走?”
小侍女有些惊诧地抬头。这位几乎人人称道的故国村村长似乎从未在人前有过如此突兀的举动。
语未毕,眼前却已是火光一片——方才还散落各处的火焰已经聚拢一处,化作一片明亮而赤红的结界,将眼前的男子包裹其中!
“啊……”
小侍女大惊失色,面色苍白地瞪大了眼睛,眼看着炙热的火舌瞬间将木南归吞没!但很快,她的惊慌就变成了赞叹——身处烈焰之中的木南归脸上却一点也没有痛苦之色,反是泰然自若,再仔细看去,明明那样凶猛的火焰却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没有灼伤。
正失着神,“忽”的一声,火光已然消失,连同木南归也一同不见了身影。
小侍女愣在原地了许久,待她终于回过神来,林中早已是一片漆黑。
“好厉害啊!”
小侍女的掌声响了,带着激动与欢腾,惊起林中一些还未沉眠的鸟儿。
寒冬已至,梅花盛放。
故国村中,村长屋后的梅园早已清香一片。
清冷的香气在愈发凌冽的寒气中浓烈着,在夜色的掩映下,尽情展示着它至美至静的一面。
灵火的光芒一闪而过,划过在斑驳横斜的枝条,犹如突如其来的星光。
星光落下,带着烈焰未尽的红色,木南归身形一显,立即毫不耽搁,推开院门,疾步而入。
梅园之中一片寂静。只因这天气的日间严寒,虫豸鸟兽早早地便敛了行踪,连鸣叫也听不见。
园中各色梅花开得正盛,在苍凉的月色映衬下,透着一股傲然绝世的美。
不过木南归当下却没有心情和情致,去欣赏此刻的美景。他的目光四下搜寻着,为的,只是那一抹能让天地之间任何景色都黯然的倩影。
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他强压住忐忑和紧张,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却只有梅园的幽深静谧。
没有来过么?
一丝寒意再次从木南归背脊升起。
不会的……
于是,步子下意识地放慢,目光收回,从眼前最近的梅树开始,一株一株,挨着搜寻过去。
月色轻寒,男子身形如松,面色坚毅。呼出的热气好似薄雾,在他眼前时浓时淡。
是梦吗?
那些细碎的记忆碎片,忽然在他脑中不可抑制地一一浮现。
他突然想起那年的冬天,卫城下了好长好长的一场雪,即便是白日,顶着太阳,大雪也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她一大早就来敲他的门,将他从美梦中唤醒,拉着他一起,去城郊那处原本属于皇亲国戚的院子里赏梅。
他还记得,那日的她,内里穿着淡青色的棉袍,外面则披了一件浅粉色的斗篷,衬着她雪白的肌肤,既有几分端庄又带几分娇俏。走在路上的时候,鹅毛一样的雪花飘落在她的肩上,不一会儿便积了薄薄的一层。
他就那样跟在她身后,像是失了魂的躯壳,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挪都挪不开。直到她水葱一般的手指攀上了眼前一支怒放着的大花红梅,拽到面前轻轻一嗅,这才转过头来,眼睛笑成了两弯好看的月牙。
“都说‘龙游’只是好看却没有香味,但它其实还是有清香的,只是太淡,容易被人们忽略掉罢了。不信,你也来闻闻?”
她双颊微红,映着雪色,极是妩媚。
只是那么一眼,他的心就化了。
木南归的身子微微颤抖了起来。
岚溪,方才如果真的是你,你就一定不会错过这片白守山中,最大的梅林。
这是我为你种的,只属于你的梅林。
你还记得吗?在营都,我曾经向你许诺过,定会为你围上一个院子,便植梅花。
于是,自他在还没来得及取名的村落中建起第一间像样的房屋时,首先做的事便是辟出一块空地,植下他在这山中挖掘到的第一株红梅。
在这十数年的岁月里,他无数次地从村外带回梅花种在此处,无数次把梅园的篱笆向外延伸,无数次和前来偷折的顽童斗智斗勇,也无数次,在这园中醉得不省人事。
岚溪,我的妻子,你可知道,这十三年中,我从未有一刻忘记过与你的约定。这漫漫梅林,这些梅树和花朵,都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看到了吗?
木南归的目光一寸一寸,在这片遗世独立的梅园上划过,无声无息,孤独而绝望。
心中的希望升起,又碎裂,再升起,又再碎裂。
在这片倾注了他半生心血的梅园,有几百株梅树,就有几百次的失落,有几万朵梅花,就有几万分的绝望。
这白守山本就是在极北之地,寒冬时分,夜间温度更是极低,加上连日的降雪,说到了泼水成冰的程度一点也不为过。
毕竟是肉身凡胎,即便有赤鼠金红木腰牌护身,长时间不停不休的搜寻也让木南归的四肢有了麻木之感。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精神已至崩溃的边缘,那样绝望的情绪,得而复失的悲伤,终于将那个一直以来都以“坚毅”示人的男子瘫坐到了地上。
木南归靠着身后一株粗壮的梅树,无力地看着漆黑的天空。
灵火的光照了过来,落在梅枝梢头,热力正好催落了一朵盛极而衰的红梅,落入他的手心,宛如猩红的血滴。
木南归的目色恍惚,停在那朵衰落的梅花上许久,终于,唇边牵起一抹极苦涩的笑容。
你终究还是不愿意来见我么……
脑海中又浮现出当日洞中的景象来。
她就那样对着他笑着,笑着,虽然无力,却满溢着幸福。
他从没想过她会就这样离他而去的。或者说,他是那样的确信,她会在洞中等着他,等着他捉回那只该死的兔子,然后和他一起度过此生中最难熬的冰天雪地。
但是,她消失了,就在他追逐野兔的短短一刻,便悄无声息地失去了踪迹。
就像今夜。
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许久没有感觉到的寒意从心底止也止不住地涌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