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一片的地底,安静得令人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生气。
说是地底,却一点泥土或者岩石的气息都没有。
这是千年前,从天界坠落的白守山的残躯深处,即便“仙山”之名早已不复存在,但其中的玄奥却是依旧无法被人轻易参破。
这已是他第三次来此。
他是仙界重臣,与这白守山亦曾颇有渊源,但,若非情势紧急,却是不可踏入这山体半步,更不要说潜入这山腹深处了。
他下行得很快。
山体表面的林木,山体下方的泥石,在他眼中皆是虚无。
但痛感却不是,沿着他的皮肤和筋脉,渐渐渗入骨髓。
他咬牙坚持着。
仙山的震怒一次比一次强烈,此番,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也不知道下潜了多久,终于,黑暗中唯一的色彩在他眼前出现。
一星极淡的黄。
那是人类魂魄特有的颜色。与他所见过的,千千万万的人类魂魄一般无二。
他注视着,忍受着仙山施加的痛楚,放慢了脚步。
今次,她会作出他所期望的抉择么?
他注视着人魂,心中有些忐忑。
前两次的会见,不是被意外打断,就是在她的沉默中结束。
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下定了决心,这一次,必须说服她,哪怕是威逼,哪怕是利诱,就算她恨他,恨整个天界,他也必须要成功。
为了天界,为了三界。
洪兀是古往今来最强大、最残暴的魔君之一。三界曾因他经历了一段极黑暗、极血腥的历史。那时的魔界,势力极盛,吞天并地,横行寰宇,是数千年来最强大的时候。
仙界和人界在魔界的威势之下,节节败退,险些覆灭。直到数百年前,仙人两界合力,以无数将士的命魂为代价,才将洪兀自魔域深处诱出。之后,三位仙界的至高尊者倾尽所有、耗尽真元,终于将洪兀封印在三界之外的一处极隐秘空间之中。
然而,洪兀被封,虽不得出,却也未死。
他苏醒以后,发现以普通术法无法逃脱,便一直激荡自身魔气,向着三界传达信息。
洪兀是天生的魔君,身上的魔气唯有上古黑气可以与之共鸣。只要能让上古黑气找到他的所在,黑气自会指引魔界之人救他脱困。
上古黑气,无形而有灵,乃历代魔君精魂所化,中藏魔灵万千,强悍而狡诈。可附着于花草、石木、肉身、魂灵、盔甲、武器、书本、织物……它可为世间万物,世间万物亦可为它。
仙界很快意识到事态严峻,立即派出人手,在三界之中寻找上古黑气的线索。
而当年仙魔大战,仙界不惜伤亡也要深入魔界五阶八相十二域,直至将还在的长老和天魔一一涤荡,才肯班师而回,便与清除上古魔气,断绝洪兀复返的希望不无关系。
那么她呢?
注视着那一点黄光,他若有所思。
她所经历的一切他都知道。
当年仙魔大战,她便是其中一位“天魔”。
执掌鬼蜮,司魔界戍卫之职,满手鲜血,杀戮无数,人称“鬼娘子”。
不过,她这位天魔,却与其他的高阶魔物却有着本质的不同。
只因普通魔物皆是“生而为魔”,而她,却只是一个以人魂为容器,被洪兀注入了上古黑气的“半魔”。
这一点,天青、清玄这对仙侣在与她交手后不久便察觉到了。
清玄慈悲,不顾安危想要净化她身上的黑气,不料却被黑气反噬,重伤而亡。天青为完成妻子遗愿,竭尽全部仙力却也只能将上古黑气禁锢于她体内,无法彻底净化。
最终,天青锁住了上古黑气,也锁住了她全部的记忆,使得大名鼎鼎的“鬼蜮娘子”从此在三界中销声匿迹。
直到百年前,仙魔大战时销声匿迹的“魔影针”又重新现世。
因缘际会、天意难测,原本可以以“人”的姿态活下去的她,为了保住挚爱性命,答应了“魔影针”提出的条件,唤醒了那个被深锁的自我。
而这些,距今已有八十余年。
他知道她的全部,也深知她的想法。
对于一个苦难深重的女子而言,“得到一生所爱的敬重和深爱后死去”,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她没有理由将这样圆满的结局打碎,更没有理由亲手去撕开血淋淋的真相,将一生挚爱变成生死仇敌。
但是……
星辰变幻,星光未明。
虽在三界内,他却已经感受到那个空间的异动。
是洪兀。
他终于,还是与谁取得了联系了吗?而那个人,会是她吗?
他不确定,更无法侥幸。
上古黑气是最强大的魔灵,洪兀数百年来的感召它并非毫无察觉,仙界对它的搜捕它也早已发现。它本就狡诈,自会竭尽所有的办法躲藏、隐蔽、掩饰,甚至借用他人之手,与仙界周旋,最终,找到最合适的人选,帮助洪兀破除封印!
其实,若非她在这数十年中频繁使用“魔影针”,仙界也不会如此精准地寻到她和上古黑气的所在。
虽然上古黑气散落三界各处,并非只有一支,可,她身上的这股气息,是仙界在近百年的时间里搜寻到的,与它直接相关的唯一线索,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置之不理。
白守山的精灵桂子与仙界芥蒂甚深,不会轻易将她交出,更不可能允许天界派兵入山。所以,只有她自己心甘情愿地从这山腹之中走出来,仙界才有可能斩除寄宿在她身上的上古黑气。而若这过程当中,她生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犹疑和动摇,上古黑气都会立即察觉、迅速遁走,所有部署都将功亏一篑!
已经……无路可退了。
他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着那抹极淡的黄光快速落了过去。
“姑娘。”
他将人魂从沉睡中唤醒,第三次。
“数日不见,不知姑娘对在下的提议考虑得如何?”他佯作轻松地问道。
人魂黄光闪闪,却是静默不答,只是停在原地,悬浮于空,似是在看他,又似没有。
他等了许久,见无答案,便叹了口气道:“看来姑娘此番,也是不打算接受在下的提议了。”
又是长久的静默。
“既然如此,那在下便不叨扰了。”他轻轻摇了摇头,背过身去,迈出一步,似要离开。
“不过,”却又话锋一转,“姑娘可知,所谓的‘轮回之劫’有时并非百年可了?”
他的声音清清淡淡的,但那人魂却是一闪,似是有所触动,不久,一个女子微弱的声音便自黄光之中传了出来:“仙君何意?”
他回过神来,注视着人魂:“‘轮回之劫’只不过是一个称谓罢了。”
“称谓?”
“在下在仙界多年,因触犯天条而被罚去历受此劫的仙人也是见了不少,可恕在下直言,这些人中,我从未见过有谁能在一百年内历劫归来的。”他的声音依旧淡淡的。
“……为何?”
“只因历这劫数之人需要一一尝尽人生至苦,才算完满。而这些至苦,许多人需要三世、四世、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经历透彻。”
“……”
“在下曾听司掌刑罚的陶禹真人说过,花仙茗朗入世之后,便一直时运不济,足足过了三世,才将生苦、病苦、老苦和死劫渡过,而后又用了两世方才有机会种下情根,历经情劫,但剩余三苦,却是直到到现在都未体会完全。
“与其说她是时运不济,倒不如说时运太好、所以人生过于平顺,以至于轮回了七八世,依然无法重列仙班。”
他平静地诉说着,像是在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人魂安静地听着。
“不过,贲礼星君却是赶上了好时候。先是借着磐国朝纲混乱,仅一世就将病苦、老苦、死劫,以及求不得、怨憎会尽尝。之后,又是在磐国和云皋大战连年、五蚁食象乱局的大背景下,将生苦历得彻底。至苦之中,唯余爱离别和五蕴盛两劫。”
他停了下来,看着人魂目不转睛。
“要如何,才能让他完成剩下的两劫?”人魂声音微颤。
他负手而立:“萧匡衡半生凄苦,无妻无子,阿树虽也是半生艰难,挣扎求存,却也有幸种下了一缕情根。”
“……”
“若姑娘愿意,星君的情劫便是近在眼前。五蕴盛本就是七苦之源,情劫历尽,此劫也会自行圆满。”
他看着她,言尽于此。
沉默,又是长久的沉默,人魂不语,他也不语。
白守山灵施加给他的疼痛没有一刻停止过,但他却似毫无察觉一般一动不动。
没有光的空间,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但一个声音却在脑海中不断催促着。
快了。
快了!
上古黑气不会留太长的时间给他们,它就要醒了!
要催促她吗?
他的心底闪过一丝犹豫——那抹淡黄是如此的平静,像是已经深深陷入了一段冗长而没有尽头的思考。
再等等。
他决定赌一赌。
他赌对了,上古黑气没有醒来,而人魂之中,女子的声音也终于响起。
“仙君,可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他点了点头:“在下定然尽力完成。”
人魂停顿了片刻,轻声道:“我这一生,虽经历了千百年的人事和时光,大多时候却都是无情无感的‘死物’,只有杀戮和残酷。幸而中途还有寥寥数年时间清醒,令自己还能感到‘活着’的滋味。这种感觉就好像沙漠中的水、大海中的船一样,稀少,却一直给人希望。”
他听着,默然不语。
她继续道:“这些时光虽短暂、零碎,却也让我接触到了一些人和事,而这其中,有三个人在我心里最难放下。我曾无数次地想过,若我有一日不在了,那些思念和愧疚应该何去何从?”
三人?他微微一怔。
“姑娘至纯至性,在下佩服,却不知是哪三人让姑娘如此放心不下?”
人魂笑了笑,语气也变得柔和:“这三人中的一位,便是我的丈夫。我们偶识于密林,历经生死,最终彼此倾心。虽然后来遭遇了不少转折,令我两分开,可他毕竟是仙,又有星位在身,虽历劫艰难,但这之后也必将脱离凡俗,重回天界。”
他点了点头。
“还有一位,是我的孩儿。它虽非我亲生,却也是我一手养大,我两相互扶持,患难与共,不是血亲更胜血亲。只可惜它是魔兽,一生命运不是被其他魔物驱使,便是死于仙界或者其他魔物之手。”
“狍兽乃魔界镇域之物,为厮杀而生,亦将因厮杀而死。”
“此番,想要拜托仙君之事,便与我这孩儿有关。”人魂轻声道。
“姑娘是想要将狍兽托付给在下?”
“我知仙界辽阔,玄奇之所十之八九,且仙者之中仁善之辈甚多。黄袍虽然杀孽深重,但并非穷凶极恶之辈,我死以后,恳请仙君能为它找一处容身之所,能让它洗涤魔气,步入正途。”
原来是狍兽。
他郑重地点头,拱手道:“定不负姑娘所托。”
君子一诺,绝不相负。
“多谢仙君。”
人魂声音轻柔,像是如释重负般渐渐低了下去。
“姑娘。”
见她又将陷入沉睡,他却不知为何,心头一颤,犹豫着唤道。
“仙君不必担心,你所说之事,我也定然做到……还有,在我走出这山腹之前,魔气都不会醒来……”似是猜到他心中所想,人魂道。
他一怔。
你……竟然早就作出了决定?
他看着她,神色却依旧是方才那般的冷漠和淡然。
“姑娘误会了。”他将话锋一转。
“?”
“在下只是好奇。姑娘说过这一生有三人割舍不下,一是星君,二是狍兽,第三位……不知在下可否……也为他做点什么?”
此话一出,就连他自己也有些吃惊。
淡黄色的光晕黯淡了下来,模糊不清的轮廓之中,那个女子本就微弱的声音变得更加细弱。
“第三位,我一直视他为友。”她缓缓道。
瞳孔蓦然放大,他的呼吸沉重起来。
“我曾与他共处多年,屡次伤他害他,然而,他却始终以大义待我。他死之时我悔恨至极,总想着若是再次遇上,一定要为他做些什么,才能赎偿我心底深深的歉疚。”
人魂的声音细弱而哀伤。
他垂下眸去。
“而如今……我心愿已了。”
所有的话语似乎都在此处终了,人魂声音戛然而止。
一直被白守山灵攻击着却始终不动如山的他,却在此时轻轻往后退了一步。
他看向人魂,人魂已黯淡无色。山腹深处,一片沉寂。
再无疑问,亦无回答。
他注视黑暗许久,终于,沉重地闭目,沉重地转身。
“姑娘,告辞。”
“珍重,仙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