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合着危险和温馨的悬崖,宋贤转过身来,蹙眉凝视着气息微弱却也算生死与共的慕容荆棘,她微笑着,在他面前总是这般的娇柔。
可是,这样的美丽动人,究竟是清高孤独,还是透彻犀利?他一瞬间有些恍惚,棘儿,他唯一信任依赖同时保护的人,半年来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她丝毫,虽然在处理山庄事务时人人都说她更像个冷酷的女政客,可是在他面前,她只是个爱他爱得疯狂可以歇斯底里的弱女子……
暗夜里,敏感如她,察觉出他目光的犹疑,颤声问:“宋贤,你……怎么了……”
暂且不管她有没有骗他,此刻的他,对她有夜半枫桥的承诺。纵使这承诺本身并不可靠,宋贤还是俯下身来将她扶起:“我们这就回去,去找宁孝容要解药……”
还要得到吗?他们已经迷路……胜南和吟儿上次遭遇鬼打墙路过的悬崖,如果宋贤可以带着垂死的慕容荆棘走出去……
慕容荆棘的身体很轻,很冷,她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宋贤……如果要不到解药,要答应我……相信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你好。不要去求林阡,我不想看着你对他低声下气,不想看你忍让他,不想你再被他伤害……”
宋贤却忽然有冲动想问她,最终还是欲言又止:“不会要不到!棘儿,不要胡思乱想,你不会有事!”
“我也想不到,竟有这么多波折……”她凄然说,先是个何慧如,又来个郑觅云,前者伤她,后者误她。
入魔村前,宋贤听从何慧如的劝告,只带了寥寥数武士诚心求药。孰料半路杀出一个借机挑衅的郑觅云,慕容家的人马被尽数冲散,恐怕此刻都已然葬身寒潭。慕容荆棘也不指望他们会来解救,此刻她绝望地闭上眼,随宋贤在悬崖附近百步九折。黑暗的云雾,早就把来路淹埋。
这悬崖,就像是和魔门其它路径并列的一个世界,它明明与外界连接,却可能因为一次错误的选择,导致错误接二连三循环下去,然后永久地沦陷此间走不完。宋贤很理解,魔门路,一条缠缚着另一条引人入死。
迷惘四顾,宋贤并没有把握走出悬崖的迷途。尽管他在魔村深处已经探访了几个月之久,但原先一定没有走过这条岔道——几个月来,当他一心一意寻觅伏魔之路的时候,外围所有捍卫魔王的魔人们,全都应该是在和林阡吴越对峙。
宋贤忽然忆起吴越那句“只有三兄弟齐心协力,才使得我红袄寨锐不可当”,心想:如果可以出去,真想就这样跟他们妥协了,合力消灭最后一道障碍……
情不自禁,叹了口气:林阡,我知你还差最后一步,而我,就是你的最后一步……
“怎么,竟连你杨宋贤,也会为走不出去而叹气?”慕容荆棘声音微弱。
宋贤摇头,故作轻松:“我只是在叹息刚刚来的时候,没有带纸笔,不然就可以画张地图记下来,方便找路。”
“这才对啊,这才是你杨宋贤啊……”慕容荆棘悠悠念着他,“宋贤……宋贤……还有……”
她猛然间揪紧了他衣衫,面容惨白且痛苦:“宋贤,若是我死,一定要帮我……救茯苓……找到她,照顾她,谁欺负她,你杀谁……”
“答应我……答应我!”她得不到他回应誓不罢休,比适才虚弱了很多,却严厉了数十倍,她几乎是在命令他,她不要他说“棘儿你不会死”这种废话,她要的只是他的点头。
“如果棘儿出了事,我便是茯苓的亲生哥哥。”宋贤止步,点头正色答应她,“绝不叫任何人欺负她。”
“扶她,做慕容山庄的女主人……”慕容荆棘脸上笼上一层黑雾,“若是她做不好,你就娶了她……除了我们姑苏慕容的女人,你哪个女人也不准看,不准想……”
宋贤噙泪点头:“但我更想娶的,是棘儿你,我更想做的,是茯苓的姐夫。棘儿,活着,不要放弃……”
慕容荆棘苦笑:“事情还没有结束,我又怎舍得放弃?”她称霸淮南的野心,不能因为何慧如一个外人就戛然而止。奈何,天要绝她……
“慕容荆棘,你们果真在这里。”幽暗的迷雾中,突现一高一低,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发话的如果只是个平凡的小女孩,不会连慕容荆棘都心一紧。
死也何慧如,生也何慧如,是她引起了慕容荆棘性命之忧,也是她的声音,使得慕容荆棘生机骤现。
宋贤带着繁复的心情循声而看,何慧如身边的男人,此刻是不是也在以同样的心情在注视他?无声对视,难道是在相互拷问?
何慧如话音未落,即刻上得前来:“将她放下,我们已经取到了解药。”
“果真?!”宋贤喜出望外,慕容荆棘心头一颤,虽然惊喜,却终究带着敌意:“林阡,你这么费尽心力抢在我们之前找到解药,不正是变相地在要挟宋贤?我若服下这解药,不正是顺应了你!?”
何慧如淡淡的口吻,却无限恐吓:“你小心,回光返照。”
宋贤大惊:“何教主,快将解药给我们,我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
“宋贤!难道你忘了我先前的话吗!我宁可死在这里,也决不出卖你来接受林阡的恩情!”慕容荆棘冷冷地看着胜南,“因为,他不配!”
“你又如何配得起这解药?”何慧如清冷的表情,掺杂了一瞬的怒。
宋贤放下慕容荆棘,看何慧如果真要走,赶紧起身,大步上前阻拦,慕容荆棘动弹不得,唯有厉声道:“宋贤,不必求她,给不给在她,要不要在我!”
慧如转身看向慕容荆棘,何尝不知她是心计驱使,连这种关头还敢拿命赌,慧如早就看破,却难以理解眼前女人的心肠:“慕容荆棘,为何到了这个时刻,还要令自己的夫婿为难?”
慕容荆棘气喘吁吁,却依旧坚决:“我只怕现在不令他为难,日后却害苦了他。”
“哪里害他?他本就是盟王的人。”慧如正色说,连她所属的魔门,都已经有大半臣服盟王。
宋贤察觉慕容脸色越来越差,关心之情溢于言表,胜南岂有不知:“给她强灌。”慧如听命而从,强行给慕容荆棘灌药,宋贤一步不离,心早已七上八下。
“你们……怎么会找到了这里?”宋贤压低了声音,因为不确定,他不敢去看胜南。
“今夜你没有在宁家出现,寒潭这边有魔人称他们见过郑觅云,这个人当年曾被你打败、视你为眼中钉,所以,我估计是他对你不利……虽是这样估计了,却苦于一时没有办法找你。谁料得,竟然……”
“竟然什么?”
“竟然看见了,你留的记号,是我们红袄寨的记号……我在断崖边,发现了郑觅云的尸首,好一场恶战!”胜南道出原委,“你在极端凶险的情况下,暗号留得很仓促,却引我沿途寻来。”
宋贤的视线,开始模糊而浑浊,隐隐作痛的,不知是头还是心:“我……留了暗号?”也许是本能吧,回忆起来竟没有任何印象。
“是。”胜南浅笑着环顾四周,这断崖也有他的回忆,“这里,我也来过。上次在这附近打转一直没有出去,亏我还在刀鞘上刻了地图。”
刻地图作弊?如果说,这也是他在迷宫里打转时第一个闯入心间的念头还付诸行动……宋贤一怔:是本能,迫使自己不假思索就留暗号求助?是事实,在告知自己,自己和胜南,生命中、思绪里,处处巧合?
“魔村里,果真到处是迷途。”宋贤黯然神伤,“这半年来,你一定……很不轻松……”
“要是真的只有我一个,就一定如你所言很不轻松,幸好不是。”胜南微笑摇头,告诉他他脱离了很久的抗金联盟半年来的见识和作为:“魔村的迷途大致有四。第一种,是墓室三凶的‘风沙隘’,危难时候才合力使用,不过,早先就败给了越副帮主的抚今鞭;第二种,是慧如的‘五毒障’,已经被新屿的覆骨金针破除;第三种,是诸葛其谁的寒潭、沼泽荒、石阵和幻军,几乎遍布魔门的每一处,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也不会察觉个中凶险,所幸,诸葛其谁已经答应,不再插手布置新阵,这些自然天险,只要事先安排避开,也就不再威胁;第四种,就是邪后布置的最深处迷宫,纵使是魔门中人,也很少完全通透机关,之中布局,神秘莫测,吉凶难料。”
“邪后如此保密,是以防万一,她考虑过有这么一天,连魔门中人也都背离她,所以不可能透露给太多魔人知晓。完全通透机关的,只有简单几个心腹。”宋贤说,何慧如点头:“邪后心腹很少……”
“是啊,可惜邪后却想不到,这魔门深处的迷宫,却被你进去了数次。她不知该怎么应对你这变数,因为她不知道你究竟掌握了多少机密,没有其余五枭的帮助,她也没有余力来构建更好的藏身之地。”胜南道,“形势于她不利,为了保护魔王,她唯有投靠金人。”
“迷途之四,你已破其三,我看我也没有什么理由推辞不帮你。”宋贤真心说。
重新听到宋贤真诚的回应,胜南明明是达到了目的,心里却为何不是滋味:宋贤,原谅我,竟用解药,来迫你主动要求回报我……我们的关系,何时起隔阂竟这么深,深得一望无际……
宋贤的笑容里,何尝不是藏着些哀伤:希望,可以一边追随你,一边追忆我……
“我们在天明之前,先将慕容庄主安顿。”胜南道,“随后,就立即动身去探路。”
渐渐地,光线开始密集。清晨的魔门,有专属于魔人的繁华。联盟大军,昨夜自林阡得到解药起,已经陆续进驻魔村——谁都明白,宋贤必点头,决战必开启。
“盟王,吴将军已经抵达墓室,正在部署,但有要事禀报。”由远及近的一骑,魔人装束,信使身份。
这个时候,胜南在魔村的行踪和指令,竟真是由一些细作和魔人来联系、来传递。
先前宋贤听胜南说是魔人告知他郑觅云的行迹时还有些不相信,然而带着昏迷的慕容荆棘一路跟随胜南往墓室三凶的驻地方向走时,才发现这个男人,在魔村也来去自如、指挥若定,且何等的游刃有余……
宋贤体会得到,这不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俨然是一种洞悉——高屋建瓴如胜南,清楚地知道,哪些人是可以用的值得用的,而且这些人忠心耿耿绝无背叛的可能,甚至,胜南不担忧谁会背叛他错改他的指令,因为传出去的命令符不符合胜南的作风,他相信他的麾下一听就能分辨出来。何况,他的指令未必是简单的一句话,还有红袄寨、小秦淮多家的暗号保证。
一切,仿佛在他的掌握里,他的联盟,一如既往可令他和吟儿垂拱而治;而当从前的敌人都已经成为他的手下,魔人真的分裂成了两股势力,分别支持他和邪后,并且,占据绝对优势的,是他林阡。
宋贤从旁看着胜南的侧脸,一时百感交集:真可惜,竟然在这场战事的尾声,我才得以进入他的生命……
宋贤一时失神,忘记听那魔人说的要事,然而察觉到胜南听罢脸色一变:“当真?”
何慧如也是一怔,转过头来,看了昏睡的慕容荆棘一眼,若有所思:“确有此事。蓝玉泓,是我吩咐手下去跟的。”
“吴将军可有说,蓝姑娘伤势如何?”胜南问。
“据说盟主连夜将她找回来,当时就已经昏迷不醒。”
何慧如一愣:“盟主为何要救她?”发现林阡的神色有异,慧如微惊:“怎么?难道她不该杀?”
“她是被人所迫,罪不至死。”胜南该怎么告诉慧如,他已经原谅了玉泓?这一切,吟儿能够明白,慧如也许永远不会理解,慧如的世界,爱与恨,一直有明确的界限。
慧如的眼神中闪出一丝黯淡:“原来,我又做错了……早知如此,就不救这慕容荆棘。”
“你没错,任何人,都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林阡摇头,“宁孝容那套不得再取的怪规矩,形势所迫,看来非破不可。”
“万万不可!”慧如急道,林阡一怔,她第一次如此失态,是为了她尊敬的他:“盟王,宁家的规矩,即便是盟王,也不能违例!”
宋贤一愕:“什么规矩?”
慧如收起适才语气,轻声问:“盟王,真的……一定要救她?”
林阡点头,回答宋贤:“看来,我是要返回去,再见宁孝容一次了。”
“昨夜,宁孝容既为了不逆你意,也为了顺我之心,才迫不得已交出解药,半个时辰就妥协,已是破天荒……”慧如态度依然,急促地劝他,“但毒圣宁家,从来都对恩仇锱铢必较。他们施恩之后,必不再施恩,必求回报,报恩之后,互不亏欠,就如报仇之后,再无瓜葛……”
“盟王三思,要征服一个地方,首先必须尊重这里的祖训。”当是时,幸而那信使也劝谏了这样一句。
林阡被一语点醒,忽然忆起船王教诲:“切不可逞一时之强。”时隔多日再回味,方知不喜杀戮的船王,很早就已经在阻碍他走火入魔。船王知道他有逆天的力量,船王也预见到他林阡如果逞了一时之强,不从谏而一意孤行,就必定会在魔门中倒行逆施。
杀戮不是唯一的征服。历经战役无数,林阡知道,黔西之战,面对一些不可理喻的敌人,其实比过往哪一次战役都艰巨。
“的确,有些规矩,虽然怪,却不能破,我们毕竟是外人。”林阡收敛了适才战念,“不能起兵硬夺,不能破例再取,眼下也唯有一个方法……虽然有些缺德……”
燃眉之急,不能抢,不能求,就只能偷盗,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才不继续节外生枝——他知道,他的吟儿,一旦接过他的任务,一定会办到最好,不教他有任何后顾之忧。在他和宋贤探路的过程里,吟儿应该就能把解药偷到,那是她的本事,也是她的决心。
可是,此时此刻,他不想她来对宁孝容冒险。毒圣宁家,论脾性可能比墓室三凶和何慧如还要古怪,把这样重的一个任务交给吟儿一人,说实话,他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她却比谁都胜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