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笼罩下的寒潭,只剩下冷空气在蔓延、在堆积、在缅怀。
剑光闪耀,当是时,清晰地看见锋刃上属于郑觅云的血,宋贤原本麻木的思绪却忽然痉挛……
触目惊心,如冰窖般的寒冷,如花火般的血,属于严冬战场,属于暖冬庭院,好熟悉的感觉,血……
记忆深处,突然真的闯进了那个人……那个一直坚称自己是他兄弟的少年……
原来,原来生命里真的有他,但那少年,不叫林阡……
好像是某一年冬季的泰安,雪纷飞的夜,一个黑白的世界,也像现在这样,身上还负着伤……对,是红袄寨战事最危急的那一夜,当强敌临阵,当孤掌难鸣,当身负重伤,当濒临绝望,是那个他杨宋贤一生到此无法疏离的少年,单枪匹马穿越疆场而来,同时也携来反败为胜的一线生机。
闻知敌军再度来袭,当时因伤重已神志不清的自己,没有一个麾下可以拦得住冲动,心力交瘁却拼了性命要上战场要杀敌,也是那个姓林名胜南的少年,不容辩驳地把自己强行按住包扎伤口,平日里的温和亲切毫不残留,骤然袭上一种王的威严、神的冷峻,也是他,同时真诚地对他讲:“有必要这么不要命么?兄弟还在。”
有必要这么不要命么?兄弟……还在……
兄弟是什么?兄弟不就是在自己累了的时候可以帮自己赢得喘气的人么?不就是可以用不着他杨宋贤一个人把血流尽、而是和他一起用血去为战胜奠基的那个人么……
宋贤,于是也早就告诉了自己兄弟的意义——在胜南距离遥远、无法顾及的时候,他杨宋贤可以两肋插刀,必要时候甚至可以代替他去犯罪去死!
胜南……胜南……他的名字,是胜南……
忽然回忆起有关于林阡的第一个片段,竟然那么清晰却遥远,有关于林阡,也同时有关于战乱。被血触碰的记忆,深红色浅红色交织。那个男人为自己包扎伤口的情景,却那样真实,刻骨铭心……
血,在又一年的冬季,却换了场景,战场,换成庭院,替他包扎伤口的人,也跟着换。这个人,却不简单,她令宋贤在履行兄弟承诺的同时履行爱……
故事的地点风景秀丽特点鲜明,是临安。伤痕累累闯入韩府他不依不饶一定要把她带走,赢得一身伤血和四面围攻,她缓步走来,撕下裙裾,惨淡的表情里,匿着一丝丝怜悯和迷惘……她,玉泽,是胜南的爱情,也是胜南的分身,所以,注定是他杨宋贤遥不可及,也注定是他杨宋贤终生挚爱。
却为何,偏偏在众人面前,她帮他包扎伤口的时候,要跟胜南一样,喜欢给自己打上死结。她说:“打上死结就不会松了……”可是,有些人,有些事,好像真的打上死结了……
“胜南,玉泽……果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他们……原来我都爱着,不是幻觉,是真的……而且,好像我还想反了,是我在搅乱,是我在阻碍……”宋贤的剑,在茫然之中一盘散沙、四分五裂。迷失本心的后果骤现,真破绽现于假破绽!
郑觅云见他剑意坚决,本无把握反败为胜,忽有转机,求之不得,立即转守为攻。宋贤剑至中途,自缠成茧,一道道死结屡解不开,剪不断,理还乱!
他拼尽力气不再去想,却始终无法遗忘,以至于越来越落下风……煎熬了约莫一炷香,总是好不容易打开一结,即刻又有另一结疯狂纠缠,曲折又澎湃,难以拆除,前程未卜……天暗了,他的潺丝剑,生死难判。
宋贤的眼一阵酸痛,很累……宿命就要如此存心,害苦了他们三个人,嘲弄着不罢休!他,根本无法解开他们三个人的死结……
倏然烙印心头的,是这句话——越小的结越难解。
“越小的结越难解……是不是这样……”既然难解,又何苦去解?此情两极,一为情怯,一为情切,两极同在,结亦非结。
难道这种相互缠绕,本就没有克服的必要?无法克服,所以不必管它,就任它越来越难,直到物极必反,直到死结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灵光一闪,潺丝与缠思,非对立,而应共同存在!
刹那间潺丝剑光辉璀璨,可连天涯,可伸地势,夺目绚烂,裹挟着细腻和刚韧一起,并驾齐驱、风驰电骋,尽管那一瞬剑丝依旧互缠,却直攻郑觅云力道非凡。郑觅云察觉变化,始料不及,连退数步惊愕反抗:潺丝剑,难道还别有洞天?!
这一剑刺向郑觅云时,空中有两道密集的光线,一明一暗,暗淡的阻挡着明亮的攻势,但却挡不住整体的压迫!大势所趋,郑觅云必败无疑!
郑觅云虽瞥见潺丝剑主次两道白光忽明忽灭、愈缠愈紧,却深知变数尚在、仍有颠覆之机——虽说杨宋贤剑术精绝初辟蹊径,恐怕一时也无法维持状态,毕竟任何新生事物宿命都未必长久,只要,在初现人世之时,被人堵死封杀就可以!郑觅云心生一计:此刻,一定要趁杨宋贤新剑境尚未稳定,把他引回自缠的旧方向去……
然而,如鱼得水的杨宋贤,潺丝剑好似已然可以畅游于郑觅云意剑之中。这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曾令芸芸众生自惭形秽,现今这璞玉沾染了世俗,掺杂了些红尘,却更加光彩照人,闪亮晶莹!郑觅云心魂游离之际,正是宋贤乘胜追击之刻,那锋利,那阴柔,那温和,就仿佛来浪迹多年的剑魂归附剑身……
郑觅云又岂甘示弱?玉面小白龙,你的潺丝剑,其实是铤而走险吧,潺与缠,只一线,你想两者兼得,不会那么容易……
剑啸歌荡,回肠。
六指夹着阴冷的风穿插在万千潺丝之内,犹如一把觊觎着血肉的尖刀,只需轻轻一割,便血流成河……
宋贤早便料到这第六指的意图,不轻不重掌握着进剑的力道,只要他将这第六指完全截挡在剑网之外,就可以切中肯綮克敌制胜,他的潺丝剑,拿捏得精准,计算得确凿,眼看着这满脸愤怒的郑觅云已经将近折戟、无计可施……
宋贤却未曾想到,当自己开辟了潺丝剑又一番天地,被激发的敌人郑觅云,似乎也参透了属于意剑的另一层境界?高手剑法,天下大同,均是层层推进、步步深邃!
敌我双方,迫使彼此对剑的领悟不断开拓、负势竞上——郑觅云,绝对不应该再是多年前那个,被宋贤随随便便就打败的敌人,他,本来就不是杨宋贤的征途上、陪他练剑的下人!
慕容荆棘恐惧地盯着郑觅云扭曲的脸:也许,宋贤的剑,越纠结时越强,而郑觅云,越恼恨时越不弱!?剑意,和剑主人的性格当然非吻合不可!
六指意剑行,并非局限于“五指控剑、第六指杀人”,而是随心所欲,“但凡有指,均可化为剑”!当即,郑觅云的第六指虽仍为潺丝剑所阻,第五指却出其不意,轻巧闯入潺丝之间,顷刻宋贤攻势被拨乱,有所阻滞,潺不敌缠!
立刻潺丝剑犹如从天堂沦落地狱,周围辗转曲折,给以潺丝剑千锤百炼的惩戒。郑觅云,他指通心意,在宋贤剑丝之处穿针引线,引领着一道又一道剑丝又纠缠成死结!
当敌人屡战屡败却摸清楚了自己的弱点,所以存心地拨乱潺丝剑并一击成功,宋贤知道,敌人境界的开辟,就是自己失败的开端……
“不要以为你看见的就是出口……”郑觅云的话再度回响。天色全黑,宋贤胸中一片灼热,郑觅云是在嘲讽他,他即使看清楚了敌人是谁,也根本出不去……
而他自己知道,他的潺丝剑,即使洞察了寓情于剑,也无济于事……
世间最悲戚之事,是明明看见出口,却依旧困死其间!
人生自是有情痴。他,为情而左右为难,即使记忆只是断章取义,他却依旧英雄气短。
潺丝剑,在他心存杂念之时,逆水行舟,绕缠得更加猛烈。情本不是剑的出路吗?新境界的尝试,却宣告了对手的突破、和他的失败?
他脑海里,迷惘地闪现着玉泽、胜南的画面,他冲动地开始自欺:不,是记忆在骗我,这世上本来没有玉泽,否则她不可能只是个影子只是个画面却从不出现!其实玉泽和胜南是一个人,只不过是因为我思绪凌乱,又虚构出一个和胜南一模一样的人来罢了……
是啊,玉泽就是胜南,他们的眉眼,他们的神色,都那么惊人地相仿……难怪思绪里,从来没有胜南和玉泽一起出现的画面,不错,玉泽和胜南,实际上是一个人!
飞速地,潺丝剑剑路回归,明朗而透彻,依旧是两路,却有合二为一之势,轻重主次之分悄然消亡。郑觅云霎时看清楚,宋贤并没有费心去解开他编织出的反复死结,而是直接“弃旧丝,生新丝”!郑觅云显然被这更高一层的境界震慑,以至于整个战局都被潺丝剑侵占!
待宋贤神志逐步清楚,不禁满头冷汗:天啊,我究竟在想些什么,玉泽温婉娴静,胜南英勇豪气,他们,怎可能是同一个人!?然而,玉泽、胜南,你二人,分明都是我心中不可磨灭之痛之爱……
这一次,心中明明有两个人,潺丝剑却并未自缠,而是相辅相成,珠联璧合,两路剑丝,以互绕之态趋于平衡!情切与情怯非但同在,而且还融为一体,宋贤剑法自然而然更精绝!
在郑觅云眼里看来,突如其来的两道剑光,论气力难分伯仲,论内涵不相上下,他骤然无从考虑如何去应战,意剑即刻被潺丝剑缠住,越近越紧的死结接踵而至将他套牢,细腻纠结,坚不可摧!
这剑意,像极了三个人的爱情,试问有谁能解?剑主尚且拨不动,何况剑的敌人?郑觅云的攻势,丧失在一望无际的死结绑缚中,下一刻,只能迎接死的下场!
握不住自己被捆缚至死的意剑,郑觅云眼神黯淡,手心依旧温暖,命却沿着胸口的潺丝剑悲哀剧烈地耗竭:“杨宋贤……杨宋贤……”
“你怎么知道,我看见的,就不是出口?”杨宋贤解脱一笑,他看见的,就是出口,寻找了半年的情之解答:林阡,原来你真的是填补过我生命的人……
“到头来,还是输……”郑觅云猛烈地咳血,凄凉苦笑,名叫嫉恨的这把剑,最后还是没有杀得死对手。
“郑觅云,我会记得你的名字,我杨宋贤打败的,是实实在在的金北第六,非等闲。”宋贤正色说,至少,郑觅云在临死前,的确曾那样威胁过他杨宋贤的性命。
“非等闲,非等闲……”郑觅云痛苦地享受着生命最后的几句话时间,忽然望见杨宋贤潺丝剑侧,散出一丝寒气,轻轻消弭,荡漾在空气里,凄然笑,再想什么都已经太迟:我郑觅云,一生败于天才之手……
郑觅云虽死,断崖旁却是一片迷雾,宋贤怅然望月:林阡,真的是我兄弟。我对你的恨意,对你的误解,其实,都应该是你对我的……为何天要这样吝啬,竟只给我这么少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