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指意剑行。
宋贤自然不记得从前山东的大小战役里,他和这位郑将军有过多少次交戈。
作为楚风流和完颜君附手下五虎将之首,郑觅云年纪轻轻就有了足够他人艳羡的才华功业,直到他十九岁那年,遇见年方十五的杨宋贤——
天才,最不得相遇另一个天才。是杨宋贤抢走了本应全属于他的一切,亮得他黯然失色,亮得他碌碌无为,亮得他走投无路!战场相逢,他本该天下无双的好剑法,竟终究只停在了杨宋贤可以轻易战胜的水准,以至于宋贤都不曾对他的剑法留下任何印象,他的第六指,甚至没有派上过一次用场!
认识了自己的剑法和敌人根本不在一个档次,空负了金北第六的名衔,郑觅云羞然离开山东时,曾经对着巍峨泰山发誓并宣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今天,宋贤终于可以“见到”了手下败将多年磨出的一剑,换成以前,这个人,渺小得不值一提,而如今,自己却虎落平阳。
夕阳渐张狂。
天空瞬间像被血泼染,一层层浓厚不均,好似未完成的一卷图画……慕容荆棘不禁有些惧怕,回过神来,郑觅云与宋贤已然再度交锋。逐鹿疆场,郑觅云靠意志驱使,而宋贤,却只能听音辨位。优劣,难道预示了胜负……
郑觅云的剑像疯狗,拼了命地吠吼,杀势铺天盖地朝宋贤狂飙,而郑觅云真正无痕的第六指,却夹着细长的毒刺,轻巧地藏在强悍杀伤力之侧……它可能潜伏在剑锋任何位置,宋贤若是复明还可能剔出,可现在眼睛看不见,哪有可能次次精准!
好歹毒的郑觅云,一旦抓住战机,他的剑急转而下,伴随着尖锐的呼啸,掩蔽了最凌厉精致的一指,不带任何声音再刺宋贤。慕容荆棘仿佛心卡在了嗓子眼,近乎晕厥,好在宋贤的潺丝剑回防得及时,“吸附”着郑觅云那一指没有攻入要害。慕容荆棘喘息着,冷汗飞速干涸——好险,好险……
可是,郑觅云的剑尖,为什么被擦染了些血迹?是宋贤的血,沿着剑身飞溅开去,瞬即消匿无踪,只剩下干枯的橙红色,和夕阳一起在空气里泛冷……慕容荆棘痛苦心碎,不由得惨呼一声。
宋贤身处凶险之中,微微感觉到郑觅云魂魄的分量,那是一种卧薪尝胆的辛酸、摸爬滚打的沧桑、卷土重来的疯狂……那剑意,像压缩了对手十年以上的厚重实力,潺丝剑切不碎,砍不断,甚至还几乎迷路!
所幸,每次迷了路以后,都有一个声音,在唤他名字让他回去……
“宋贤……”梦里依稀是何人,既面熟来又面生?
声音,恍恍惚惚却不是从慕容荆棘那里传来的……对不起棘儿,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看不见的时候,她的轮廓反而更加清晰,她是谁?此刻,她好像就在占据着我潺丝剑的去路啊……
蓝、蓝玉泽?她,竟然转过身来,在看着我吗?这惊世骇俗的容颜,这楚楚动人的身影,她为何茕茕孑立,寒风中显得那么孤独,这一抹永恒的恬静,仿佛该沉淀于人世之外……
渐渐地,慕容荆棘的印迹愈发模糊,取而代之的那个,是旧人,是挥之不去的背影,是幽谷深处的美目盼兮,是那个早已经侵占自己整个人整颗心的灵魂。她的孤独,她的落寞,她的清雅,她的恬淡,她的安静,以及,她的爱情……
一霎,宋贤被噩梦吞噬,几乎不觉得自己身处险境,心里脑海全然都是她的影子,玉泽……那个美丽背影的主人……真的就叫玉泽……
宛如一场来自上古的梦,错误、苦痛、纠结、揪心、伤楚……她明明懂,她却从来不说她懂……她是谁……她叫玉泽……多么熟悉的名字,为什么重袭心头的时候,会教他如此感伤和失落……
和潺丝剑一起,想她……仿佛,他不记得她了,可是剑却记得她——曾经,他和潺丝剑,是不是都暗自立誓,要永远陪着这名唤玉泽的女子,寸步不离,生死相许……
那一刻,潺丝剑行越慢,却带着断裂的伤痕、腐烂的疮疤,轻轻地、慢慢地、毒辣地、尖锐地,侵入郑觅云意剑之内,顷刻间,对手意剑有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之势……
宋贤剑丝一现,得胜的势头便一发而不可收,他心头数年来日日夜夜的压抑和煎熬,眼看就要以一种异于豪放磅礴的方式挥霍……
然而……
千丝万缕,千山万水,千生万死,骤然迎来晴天霹雳:他和玉泽,陡然间被告知分割在悬崖的两侧,中间的裂谷鸿沟,竟是他的兄弟!
他的心,骤然被这份三个人的爱情抓紧,他的记忆,却始终颠倒了他和林阡的先来后到,他以为玉泽本是他的,他以为林阡爱上了本属于他的玉泽,他所以要面临一个虚空的选择,到底是要林阡还是要玉泽!
是命运的玩笑,它竟在此时,给宋贤设下了胜南的心境,让他来体会七月十七悬崖上胜南的心情,让他来将心比心——潺丝剑光影游移,疼痛、愤怒、百折千回的感情全然融于其中,同归花间一壶淡酒、月下一湖涟漪,随风潜入夜,毁物细无声!
郑觅云显然是没有料到潺丝剑有如此奇迹如此高度,峰回路转,他的第六指几乎没有更多优势可演化。刚刚他自以为无与伦比的六指意剑行,不过是昙花一现,甚至,是抛砖引玉?!
郑觅云心中骤生急火:杨宋贤,难道我郑觅云,还是要败给你!难道你真是我命中克星!“我不服!”郑觅云狂吼,负隅顽抗,“这些,不能全都是你的!不能全是你的!”
宋贤的心陡然一沉,玉泽,那你究竟是谁的?你心里更爱的那个,是我还是他?
当思绪里有了玉泽,他的潺丝剑如虎添翼,超越了过往任何一次细致密杂,精彩到叹为观止;可是当思绪里再加了一个人,那个不该出现的第三者林阡……宋贤的潺丝剑,忽然因此开始自我粘缠!
刹那间,宋贤像是堕入了无垠迷雾之中,承受着漫天遍地的情感考验。情之一字,生死缠绕,世代纠葛,祸倚之,血系之,刀剑不可绝之,骤然跨越重峦叠嶂,将烽烟四起的所有爱恨全部推到了宋贤的剑上……
心乱,不可自拔。仅仅一瞬的间隔,“潺丝”已然走进“缠思”的误区。剑,从剑柄到剑尖,恐怖地反复着自我纠结,转眼,剑已被折磨得不成剑。而宋贤的心智,也不听使唤地损耗殆尽。他的右手,再也控制不了手中万千尘丝,任由它们一道一道光速地扎系成死结。他的潺丝剑,惨遭作茧自缚的命运。
郑觅云审时度势,又一次来势汹汹。
宋贤的眼睛……恰是在这个时刻,忽然有了感觉。这灰蒙蒙的尘埃世界,四周都沉沦在深灰暮霭,对手的影像在摇晃在呈现,裹挟着碎耳的风声,五官古板,面容严肃,只一瞬,又淡去,再转眼,才清晰。宋贤一闭眼,重睁开,不由得一阵晕眩。残喘的夕阳在他眼里演变成猛烈的光线,他却只能亲眼看见,自己潺丝剑的自我灭绝……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了适才的失明和现在的恢复,宋贤难以解释这魔村的蹊跷,却意识到自己剑法的诀窍——失明时因为只想着玉泽一个,剑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待到现在视觉恢复,反而却杂念丛生无法自控,只因为,林阡在记忆里的插足搅乱和破坏!?
郑觅云察觉到他的复明,冷笑:“原来,还真是短暂的看不见?”
宋贤大汗淋漓,不知该如何应对,潺丝剑,起于潺丝,毁于缠思。
郑觅云大笑:“杨宋贤,不要以为你看见的,就一定是出口!”
是啊,他看见的不是出口,他赖以生存的潺丝剑,竟然出师未捷先把自己困死。宋贤的剑法,愈加苍白无力,像一层极易捅破的薄纸,只需郑觅云一指轻点,就再也无力回天。而这一刻,宋贤吃力地维持着最后一道防线……
什么叫牢不可破?在防线几近崩溃时候的坚守,才最牢不可破!
还没有结束,缠思,可以恢复成潺丝——宋贤比谁都清楚,他不可以再纠结于脑海里多出来的这个自称他兄弟的男人了。只要自己专心致志地想玉泽一个人,潺丝剑岂是郑觅云之辈可匹敌?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纠缠,苦苦地逼迫着自己不要再想林阡,不想他,就绝对不会纠结——
林阡,我们真的可以……情深到连爱人都可以割舍的地步?你能告诉我,我们有怎样的兄弟情谊?林阡,林阡,为什么这两个字在心头,无论多少次,我都不会有刻骨铭心的感觉……如果真的存在,它究竟在哪里?我真的,很想找回我的过去,那些曾经……
残月初上,一生百转。浩浩宇宙,为何独不存他杨宋贤的记忆?为什么,明明想忘记,却恨不得去寻。
猝然,慕容荆棘虚弱的侧影映入他视野,他的心陡然一震:我究竟在胡思乱想什么,现如今为棘儿去取救命的解药才是最重最急,怎么可以,为了一个突如其来的郑觅云,为了一段莫名其妙的插曲,就把棘儿从记忆里彻底地移除不留痕迹?该移除的,该是那个做事从来说一不二的林阡啊!林阡,你以为你一句话就可以颠倒是非?你凭什么说你是我的兄弟?你在夺人所爱的时候,何曾想过我是你兄弟?你一次又一次站在我对立面上,我凭何要信你!
宋贤冲破光阴的枷锁、逃脱记忆的牢笼、迫不及待地把林阡驱逐并遗忘,对,只有遗忘林阡,才可以完美地施展他的潺丝剑来打败郑觅云、保证棘儿!
忘记林阡,又有何难?!当他的脑海中始终占据着的,是慕容荆棘苍白的脸、焦急的神态和憔悴的容颜……识破了潺丝剑瓶颈何处,宋贤慢慢地学会自我解救:只要抛开有关林阡的杂念,就能找到潺丝剑最好的状态!
所谓潺,真正乃流水之音……这一刻,慕容荆棘喘息着歇在战局之侧,可以清楚地听见,属于潺丝剑的声音又在不停回荡,高山流水,瞬即漂泊成幽涧清泉……
摒弃杂念的宋贤,手中显然有独特手感,驾轻就熟。顷刻间“潺丝”精髓重新被他操控,他眼睛似乎也能看见事物,郑觅云俨然再也不会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了!这原本也就不是郑觅云和宋贤的比试,而是宋贤的自我突破……慕容荆棘心中有数,等待着宋贤凯旋。
手忙脚乱的郑觅云,没有侥幸再期待他杨宋贤发挥失常,猛然已血溅潺丝剑……
这一刻,宋贤几乎可以证实,只要彻底摆脱林阡这个梦魇,他就赢定了!他赢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