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篇其一 白衣
秋风萧瑟,吹得灯铃叮叮作响;李鸿雁夜观北斗,云雾缭绕似有小雨势头,便收了杳叶与落枫,怕师母染了风寒,正急着去照看。此时,白衣飘飘的二人从林中走来,男的剑眉星目,面如冠玉,面上却带三分苍白;女的清冷如月,出类拔萃,眉间似有一绪愁云,好似一对神仙眷侣。
“大师兄?这是?”李鸿雁还没来得及打量女子一番,大师兄却口吐鲜血,深深倒了下去。
“大师兄!”李鸿雁只得先将大师兄安顿好,再安顿了那女子,最后前往师母房中。鸿雁刚点了香,师母竟然醒了过来,咳嗽几番,迷迷瞪瞪地拉住鸿雁的双手,低声呢喃些什么,鸿雁不敢多听,又添了些暖,刚出房门,三师妹便火急火燎地找上她。
“鸿雁师姐,你看见大师兄了吗?据说他把忘忧楼的歌妓姑娘掳走了,二师姐正与忘忧楼的王妈妈说情呢!”
三师妹大概是匆匆而至,汗染花了她脸上那厚厚一层廉价胭脂,若是她现在能照镜子,一定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李鸿雁让三师妹先去休息,她了解大师兄的性子,此事不能立即决断。“你先休息一下吧,二师姐回来了你也叫她回房睡觉,此事我解决便好。哦,别忘了把你脸上那层花腻子卸了,别叫人家笑话你。”说到这里,鸿雁俏皮地笑了笑。
三师妹一愣,那厚腻子竟也遮不住绯红脸蛋了。
李鸿雁去那女子房中,先沏一杯苦茶。此时窗外果然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雨滴轻抚庭院中枯黄杂草,一不小心又重重砸到小虫身上。
屋内茶香满溢。
“大师兄日日拈花惹草,我都习惯了,可是带女人回来,我还是头一次见。”
那女子愁思缭绕眉间,如受惊小兔般轻声细语道:“小女子本是忘忧楼一歌妓剪秋,原定明日晚上将初夜卖给陈郡王。您知道那陈郡王暴戾变态,他手下的女子哪个能活呢?可若是连我都死了,我的杏儿又该如何?今日公子与朋友来听琴,偶然问起,我便与公子诉苦,谁知公子竟将我带了出来,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鸿雁打量她几番,淡漠如云道:“原是如此,你也不必自责,他的伤只是老毛病,凭忘忧楼那些暗侍,还伤不了他。”
剪秋转了转眼睛,揣手抿嘴坐着,楚楚可怜模样谁不心疼?可李鸿雁偏能无动于衷。
“你先睡吧。”鸿雁撂下话,跑去了后山。
不平静时,她就到后山练剑——杳叶与落枫一出,心便也安静下来了。
此时她心绪紊乱,情绪慌忙,剑利如落枫,竟也颤抖起来。若是帮了剪秋,就凭燕山派这无钱无势的穷酸样,怎么对抗陈郡王;若是不帮,大师兄好容易看上一位身世可怜的漂亮姑娘,怎能眼睁睁看着那陈郡王糟蹋了?
杳叶剑出,势剪秋叶。
剪秋姑娘心中倒也揣揣不安,她忽然想起儿时。
她和杏儿,和爹娘,四人漫游乡间,摘蒲公英,春风轻轻吹来,吹散了娘亲的青丝,吹散了蒲公英的种子,竟也把这一家人也吹散了。
曾几何时,她也听着乡间说书先生讲些情爱小说,幻想那位拯救自己的公子,可幻境不同今日,现实中的剪秋只是一任蜉蝣任凭蹂躏,而她的公子也因她负伤昏睡。
或许就跟王妈妈说得一样,她是天生的扫把星,光是站在那儿就害了人。
雨势渐大,鸿雁赌气似的淋雨舞剑,不知是真的恼大师兄给师门惹了麻烦,还是在恼什么别的不知名的白衣服漂亮女孩子。而让鸿雁挂念的女孩,正守在公子床边,思来想去些悲伤事情。
太阳下人们多么热闹,可到了夜里,谁又不是一样寂寞?
好在,夜总是不长的。
李鸿雁轻叩大师兄的房门,开门迎面却是剪秋——鸿雁轻皱眉头:“姑娘就算是歌妓,也要懂洁身自好的好。”
剪秋姑娘低眉顺眼,并不生气,微笑着回到:“入忘忧楼起,我便不再是清白身,只是昨夜雨势太大,我怕公子出什么事罢了。姑娘倒是来得正好,我有一事相求。”
似乎是认为自己说错了话,鸿雁一路上都沉默不语。
剪秋姑娘的白衣格外扎眼,李鸿雁的红衣裳却似是融进枫叶林里一般,二人并肩走着,小雨还未停。
“我很高兴公子能救了我这样下贱的一个人。”
“倒不必如此贬低自己,你分明是清白之身。”鸿雁轻瞥剪秋,有些自责。
“我的确是下贱,也不想在最后害了公子......自入忘忧楼起,剪秋其实已经死了,只是为了杏儿,我还不至于魂飞魄散罢。是啊,我只是为了守住我的杏儿,所以请我死后,姑娘能好好照顾杏儿。”
“剪秋姑娘......”
“替我将这块绢送给公子。”剪秋将宝蓝色绢子塞到李鸿雁手中。
鸿雁愣在原地,她从未想过这样柔弱女子竟有如此赴死决心。
剪秋盈盈笑着,风吹散她的华发,能看见,一袭白衣轻笼纱,两只浅眸映秋华。
她踏出步子,却还是被不知是谁的手掌牵扯住,像是命运拉她的最后一把。
“我就在这里,你要去哪?”
燕山派大师兄衣素玄,江湖上有名的花花公子,世人皆知他邪傲狂痴,如今神情竟只剩一痴字。
鸿雁忧心忡忡地望着她的青梅竹马师兄,她能察觉出白衣少年不同往日的失魂落魄,于是暗暗猜测剪秋姑娘在大师兄心中的地位。雨又大了些,鸿雁忙给大师兄撑伞。
大师兄眼中却只容得下白衣。
衣素玄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亲,从记事起,他就是燕山派的大师兄了。
七岁那年某夜,衣素玄做了一个梦,秋日的枫叶林中,一个温婉女子静坐于大石头上,绾了青丝,柔声呼唤着“玄儿”。衣素玄呆呆地站在原地,那女子却站起身来,诀别而去。
“姐姐,我大概是要死了,求您救救玄儿,我与世隐,这一辈子没求过您任何一件事,唯有这件。”女子跪下磕头道。
“玄儿啊,我的玄儿,你的命为何这么苦呢?是娘亲没用,娘亲保护不了你。”女子怀抱着婴儿哭道。
“世隐.....我一定要让玄儿好好长大,一定,一定保护好他。”女子站在坟前喃喃道。
“玄儿。”
衣素玄踏出步子,意图留下女子,却触摸不到任何,只留下那一眼白色的背影。
那一眼困了衣素玄十年凉夜。
梦境恍然,真实却并非触不可及,剪秋见了衣素玄,哭着跪下身子,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她的额头上的鲜血也染了那洁白衣裳。
剪秋怎么不希望自己能活着?
可她怎么敢在世间苟活!
蜉蝣如何能撼了那大树......
“剪秋如何也没办法报答公子的好意,只能不再给公子多添麻烦,只希望公子能用剪秋藏着的钱,赎了杏儿,好好照顾他,别让他再像跟着我那样吃苦了!”
眉目如画若剪秋,泪血模糊下的脸蛋也丑陋不堪起来,可谁都看得出,她是世间上最清白的那个。
“剪秋姑娘!”鸿雁想要扶起剪秋,可这看似娇柔的弱女子却如有神力一般,怎么也拉不起来,倔倔地跪在地上,坚定说道:“公子,姑娘,请务必答应剪秋,这是剪秋此生唯一的请求,剪秋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公子姑娘。”
“怎么会......我怎么能......”鸿雁也红了眼眶,举伞的手也颤抖起来。
衣素玄却呆呆地站在原地,似是梦中地回应一般,痴痴说着:“我答应你,唯有这件,我能答应你。”
剪秋姑娘又磕了几个响头,不顾痴傻公子,踉跄起身,诀别而去。
衣素玄无论如何都无法踏出那一步,梦境与现实仿佛交织,他温吞咽下这份激烈的情,细细回味着,回味着这十年。
十年来,他苦苦追寻梦中的温婉妇人,苦苦追寻着他童年缺失的爱;于是他四处留情,到了世人都称他滥情的地步。
他寻那白衣,寻了十年,寻到自己都只能穿白衣。
他寻那白衣,寻了十年,寻到今日,似乎终于寻到了。
那日黄昏,衣素玄走进忘忧楼,一眼望见白衣女子半抱琵琶,那一眼,似是十年。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剪秋,十六了。”女子只露出半边眼,柔情中含着好奇。那一眼,剪秋只觉得眼前的少年郎仪表堂堂,长相帅气,下一眼,她便深知自己已经爱上这位翩翩公子。
可她更明白,明天她就要死在陈郡王手下。《塞上曲》一出,真如古人说得那般“弦弦掩抑声声思”,姑娘面上却波澜不惊地。
死在陈郡王手底下又如何?总比被人蹂躏了十几年带着污浊身子去死要好得多。
“你分明难过,这悲伤来自何处?”
剪秋放下琵琶,仍是陪笑的样子:“我哪有什么悲伤,公子多心了罢。”
衣素玄不顾,只痴痴地说:“与我讲讲。”
剪秋微怔,转而轻笑,婉婉道来,音色婉转比琵琶。
她不知道为何要与他说,大抵是她心中还怀揣儿时的梦吧,梦中白衣公子会救她出忘忧楼,她最后身著凤冠霞帔,与人洞房花烛。
他不知道为何要与她问,大抵是他心中一直挂念着那梦吧,梦中白衣女子轻轻唤他玄儿,这偌大江湖,终于有他避风的港。
远处电闪雷鸣,是梦醒。
剪秋最终还是走了,留下残枫落败满天舞;漫山红遍,她是梦里那一眼白衣。
王妈妈责骂着剪秋不知好歹,那气势有如母老虎吃人一般:“臭丫头,淋成这样怎么服侍郡王大人?快滚去洗洗你那下贱的身子!”于是剪秋沉着面色,整个人泡在浴盆里,玫瑰花的香味使她心神不安,像是将她的心揉成一团。
她终于感到害怕,她好害怕,好害怕自己会死去。
于是她又想起初遇衣素玄的那第二眼,衣素玄身着白衣,神采奕奕,目中痴情,呆呆坐着望她的眼,半笑半含悲,轻声问她,这悲伤来自何处。
风萧萧兮易水寒,女儿一去兮不复还。
在变态血腥的梨花压海棠戏码中,剪秋有坦然面对死亡的勇气,她最后的面容并非以往妓子那般扭曲,或惊吓,或哭泣——她静静地死在陈郡王床边。
雨越下越大,鸿雁怅然若失,心不在焉地替师母换着油灯。
“那歌妓姑娘,长得可真像她。我看见他们,就是像是看见了弟弟弟妹一样。”
“她?”
师母费劲坐起身来,一字一句地向鸿雁讲衣素玄父母的故事。
江湖第一玄衣剑客衣世隐,那些年风光无限,与他的姐姐衣世缘合称玄衣双璧,二十岁那年爱上青城派一区区外门弟子——这位外门弟子便是衣素玄的母亲,孔梦。
“他们两个一直都很要好,大家也都很喜欢他们,只是,弟弟他,酿了大错啊。”师母说着说着竟留下泪来,李鸿雁忙拿手巾帮她擦泪。
衣世隐被华山派指认偷了华山秘籍,于是武林九大门派一时间都派高手追杀衣世隐,衣世隐便在衣素玄出生前去世了。
“后来,他们竟然还要追杀弟妹。记得那天,弟妹第一次来求我。”
燕山脚下,孔梦跪着,她早已遍体鳞伤。“姐姐,我大概是要死了,求您救救玄儿,我与世隐,这一辈子没求过您任何一件事,唯有这件。”孔梦跪下磕头道。
那倒也是个雨夜。
“于是,我收了玄儿。”师母转头看向鸿雁,“你与玄儿从小一起长大,师门当中,属你们二人关系最好。”
“怎么会...师娘抬举了。”鸿雁落魄地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她总觉得,自己从没真正认识过大师兄。
师娘艰难举起手臂摸摸鸿雁的小脑袋,语重心长道:“歌妓姑娘此生的气运已经散尽了,可玄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是他最亲的妹妹,还要看你照顾他了。”
“我又哪来的本事照顾大师兄呢......”
李鸿雁望向师娘,发现师娘竟已经睡着了,便整理好师娘的睡姿与被子,熄了灯,默默回了房间。她心中自然都是剪秋姑娘和大师兄的事。
鸿雁和衣素玄同龄,又都是最早入门的,关系当然最好。
“只怕是,我有心,师兄无意啊。”月将霜撒到鸿雁的头发上,似是在她伤口上撒盐一般的嘲讽。
月光对杏儿却格外温柔,像是披了层厚厚的纱,他昏睡在白衣公子宽厚的背上,梦里是爹娘带着他和姐姐一起吹蒲公英的画面。
“白衣啊白衣,梦里有白衣。”一落魄道长疯疯癫癫地叫嚷着。
衣素玄好奇地停了步子,静静站着听道长叫嚷。
“公子,您也是白衣啊。”
“你怎么知道梦里有白衣?”
落魄道士痴笑道:“我当然知道,您眼里的镜花水月,您梦里的凡尘俗世,我当然看得见。”
“什么镜花水月,什么凡尘俗世?”
落魄道士对衣素玄的话不理不睬:“梦早已支离破碎,无论如何,都不是完整的今生了。”
“什么支离破碎,什么完整今生?”
落魄道士哈哈大笑道:“不如往前看看,往红叶里看看。”
衣素玄怎么也不明白这落魄老头在说什么疯话,只以为自己多心了。
太阳照常升起,日光洒下大地。
衣素玄背着杏儿一步步上了山门,过枫叶林时,眼前恍然一抹白衣。走近一瞧,那素白麻布衣裳脏兮兮的——原是鸿雁刚睡醒劈柴来了。
“大师兄?”
衣素玄伤病未好,再支撑不住,踉跄一步,李鸿雁急忙接下杏儿。
他又露出往日那不可一世的自恋笑容:“鸿雁,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只是眼底多了少年爽朗。
“等等,等等,大师兄,衣素玄!”李鸿雁眼看着衣素玄深深倒下去,“你们两个人我怎么搬嘛!”
衣素玄在心底一笑,似未经世事的得意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