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篇其二 红梅
杏儿入了门派,做了小师弟。
他得知姐姐死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哭泣,而是哀求我们将剪秋姑娘的尸骨归至长安。
“小家伙看着软,性子却像她姐姐一样傲,这对姊妹啊。”师傅又在缕着他那络腮胡装模作样了。
鸿雁深感无语道:“师傅,杏儿是男孩儿。”
“这样吗,原来是男孩啊,哈哈。”师傅心虚了,却仍然端着架子,“那你和你大师兄,带着杏儿去长安罢,对了,知儿对长安很熟,让她一起也好。”
不知怎的,鸿雁总觉得内心里揣揣不安,再看师傅,仰着天,嘴里顾自嘟囔着,还是副老不正经样子。
马踏燕山,仅三日;长安城中,霜雪天。
“咦,总觉得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大师姐高举双手捧着雪花,双足一转,棕红金丝披风便随着转了一圈,挂上点点白雪,颜色莹莹。
大师兄凝视师姐,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神情却仍然疲惫;鸿雁看在眼中,她也沉下心来,无意欣赏美景。
“走吧,天太凉了,别害杏儿生病。”鸿雁拉起杏儿的手,杏儿却神采奕奕地,看着手中逐渐消融的雪花道:“怎么会,杏儿也想看雪呢。”
大师兄将手放到杏儿脖颈,眉目阴沉,皮笑肉不笑道:“杏儿当真想看?”
“啊,不,不想看......大概。”
大师姐沉下眸子,又很快亮了眼睛,得意笑说:“不会是你这小子身体太弱,受不了霜雪吧,还拿杏儿找借口!”
少年少女们将白雪踏出一条长长的脚印,托北风寄去愁绪,短暂享受着一段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
只可惜,长安飞雪中再遇故人;恰相逢,终不似,那年红梅挂上寒枝矣。
卜政身着华山派标志的华服,头上一根宝蓝金丝箍;身旁女子更是明眸皓齿,光**人,一身朱红,若一朵红梅傲立雪中。又是在渐晚的黄昏天,又是四目相对的两个人,却不是少年时模样了。
五年未见,可他们仍能一眼认得彼此。
那年梁含知正豆蔻,初入长安;卜政意气风发,胸怀大志。少年少女一见如故,坐在桃花树下闲聊半日便私定终身。
可那终究只是玩笑话罢,为了一个一面之缘,甚至不知姓名身份的小姑娘,叫卜政怎么等她?再说他的剑术停滞已久,若是不娶李红梅,他如何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华山如何复兴?
梁含知却不这么想,她一贯天真,烂漫到以为那些话真是白纸黑字的婚契了。可她也没那么天真,看见卜政搭着女子的芊芊玉手,她便明白,这五年,只是自己误会一场。
“师姐,该走了。”李鸿雁点点梁含知的手,梁含知才发觉自己发呆了太久。
情投意合,终是过客。
梁含知牵着马,马牵着装了棺材的车子;卜政牵着李红梅的手,李红梅牵着自己最疼爱的白毛小兔,就此别过。
就是那一个擦肩,梁含知眼含凉意,抬手覆雪剑出,似有龙鸣,电光火石间斩男子人头于暗处,鲜血喷洒雪上,溅了大师兄那一身白衣。
寒梅覆雪乃生香。
李红梅比兔子还惊,卜政紧握着她的手以作安慰,燕山派二人倒是不为所动,只有杏儿害怕地躲在大师兄身后。只见大师姐拿出手绢轻轻擦拭染了血的覆雪,神情嫌弃,倒也显得可爱。
“好香。”李红梅似是惊魂还未定,对上大师姐的目光,被吓得赶紧低了头。
梁含知赶忙恢复平日那温柔神情,小声说:“覆雪出鞘时便会散出异香,喝足了人血便有奇香,要是再多杀几十人,恐怕方圆十里都是它的香味了。”她的轻柔言语和话的内容凑到一起,竟比真正的杀人狂魔说出此话还要恐怖些,卜政听了都后退两步。
“你们没事吧,若是血溅了衣服,我派自会赔偿。”李鸿雁拱手鞠躬道。
“无碍,只是不知这杀手目的是谁,若目标是我们,我们倒要谢谢几位了。”
“的确如此,今晚大家还是都小心些好。”大师兄探查那尸体一番,却没找出什么破绽,只得转去安抚受了惊的杏儿。
“你们几位是刚入长安吧,我看这位姑娘身手了得,值得敬佩。不如今晚就在我熟人的客栈休息吧,我也会些武功,好歹有个照应。”
李鸿雁看着卜政,噗地笑出声来:“我看你年纪轻轻,穿着华山派真传弟子的袍子,戴着华山长老才有资格戴的箍子,怎么也不像是仅会些武功的样子。”
卜政有些心虚回道:“只是受了我家娘子的恩惠才能勉强有些地位,本人愚笨,剑术不精,好歹会管些家事罢了。”说完,他暗瞟含知一眼,神情复杂。
“我看也是。”大师兄露出他经典的耍帅笑容,像说书先生口中不可一世的反派头头。
大师姐重重敲了师兄的脑袋,撅着嘴巴娇嗔道:“素玄,那只是谦辞罢了,就算你这样说人家也不会生气的哦。”
卜政便又细细打量了这女子一番,初看她是极朴素的,让人记不住——她不擦脂粉,也不点唇脂,却肤若凝脂,檀口轻盈,眉目标准却不算倾国倾城,只是骨子里透出一股气来,透出一股深沉清洁的傲气,以至于卜政早记不得五年前的女孩长什么样子,却对这股子气记忆犹新。
桃花灼灼,落到她手掌间,竟也散了妖艳气,逊色起来。十三岁的小姑娘还是很活泼明艳的,可卜政远远看到穿了银红裙子的女孩站在树底下,转了圈地双手接着桃花,却总觉得她并不活泼,反倒安静。
后来卜政终于明白,她是人世间极张扬的缄默。
娶了红梅,或许也是隐隐觉得,红梅像含知。
李红梅绝对有“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的风气,又生了个比梁含知好得多的皮囊——她眉目也是个如画的,穿着打扮也都是精心挑选。
可细细回味一番,却又觉得红梅哪里都不像含知。
她有含知的不争,却没有她的上进;有含知的活泼,却没有她的沉默;有含知的天真,却没有她的毒辣......只是空多了一层好皮囊罢。
好似那梅,梁含知是姿态摇曳傲立霜雪的枝子,是梅的魂,梅的骨;而李红梅则是灼灼盛放冠绝群芳的花瓣,只是梅的皮,梅的肉罢了。
可惜世间人皆叹红梅好,竟无一人爱寒枝。
“敢问各位姓甚名谁?哪里的人?”卜政弓手鞠躬道,“鄙人华山派,卜政,旁边这位是我夫人,李红梅。”
“燕山派,覆雪寒梅梁含知。”
“衣素玄。”
“燕山派,杳叶落枫李鸿雁。”李鸿雁回礼道。
杏儿好奇地看着几位报上自己的大名,照猫画虎似的俏皮说道:“我我我,我也是燕山派的,我......我就是白衣大侠李溪亭!”
“李溪亭是谁?”大师兄问道。
“白衣大侠是谁?”李鸿雁同时问道。
杏儿咯咯笑着,躲到大师姐身后。
卜政心中却是一惊,他似乎在华山族谱中见过李溪亭一人,只是......或许只是小孩子听了不知道哪里的故事罢了,于是他没有多心,敷衍着寒暄几句便退了。
“杏儿要和大师姐一起睡!”
“咦,为什么,杏儿不愿意和我一起吗?”李鸿雁轻轻弹了下杏儿的脑门,“我看你还是去和大师兄一起吧,你都多大了。”
“不要嘛,大师姐好看,杏儿想和大师姐睡——杏儿害怕白天那些人,只有大师姐能保护杏儿。”
大师兄不满地看着他,赌气一般:“这里明明我武艺最高超,既然你贪图美色,我就不留你了!”
“好吧好吧,那你要听师姐的话,不准惹事啊。”鸿雁留了一块糖给杏儿,便睡觉去了。
杏儿和梁含知相视一笑,一副阴谋得逞的样子。
厢房中杏儿坐在床边,烛灯的暗光轻拍在他脸上,他竟不似白天那无忧无虑的神色。梁含知半躺在床上,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最像孩子的两个人,却也是最敏感的两个人,更是最能相互理解的两个人。
“你跟我说你的秘密,我就跟你说我的秘密。”杏儿奶声奶气地,说的话颇像个孩子,面目却很严肃。
梁含知眼圈红红,哽咽着撒娇着将她与卜政几年前的故事尽数讲给了杏儿听。
她能感觉到,如今的卜政和当年的卜政已经完全不同了。
少年磨了剑心,多了几分人情世故,终是化作沙滩上一粒沙,隐没世间。
五年前的他,绝对拥有世界上最纯粹的剑心——梁含知能看出他没什么天赋,可她相信,只要这份剑心还在,卜政一定能成为天下第一。
那时候她正捧着桃花,眼前突然有什么遮了她的眼,进而填了她的心——她一眼就能明白,少年是如皓月白云,清潭湖水般纯粹的人,她怎么也不相信有一天他会失了剑心。
卜政是剑术的庸才,却是剑心的天才。
“你要和我比试一场吗?”十三岁的梁含知撒下一把桃花,将手放在鞘上。
卜政只拿桃木剑,架势如行云流水,化了梁含知一次又一次进攻,终于找出破绽,一下子将她击破。
女孩坐在地上,笑着望向他,看着他捡起覆雪,递给她。
梁含知歪头笑笑,轻佻说道:“我娘跟我说,打败了我的人是要娶我的,你可负责?”
少年涨红了脸,低着头不看她,结结巴巴回道:“那......那,那是当然!”
“那,这个送你。”梁含知将一串小铃铛放到少年手心里。
女孩的银红裙子轻轻跳着,越来越远离了少年。
“其实今天看他已经娶妻,我并没觉得怎么样,毕竟自顾自定下婚约的人是我,不留姓名的人是我,五年来不找他的人也是我。”梁含知咬咬嘴唇,“可他的剑上,还挂着我的铃铛......或许他早不记得我了,只觉得铃铛好看吧......我宁愿如此。”
杏儿似乎听不大懂这绕来绕去的男欢女爱,懵懵懂懂地安慰了几句,梁含知并没听进去。
“对了师姐,白天那个刺客,我认识。”
“你说什么?你怎么不早说?”梁含知一下子回魂似的惊呼,“你怎么认识?”
杏儿沉了眸子,轻启丹唇,像个小娃娃:“我爹娘就是被他们害死的......如果那个卜政真的是华山派的人,咱们就一定要小心他,因为我知道那些刺客是华山派的。”
“怎么会?”梁含知捂了嘴巴,她不太敢相信这些话。
“师姐,我绝对不骗你,那刺客一定是华山派的人,我永远忘不了。他们杀了爹爹爹娘,还要来找我和姐姐......”说完了,杏儿终于流下一滴眼泪,这是他得知姐姐死后流下的第一滴泪。
他怎么可能真不在乎姐姐的死?相反,他日日夜夜思念亲人,思念所有事情,思念到睡不着觉,半夜时心都揪着疼痛。
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哭,到早上泪流干了,便哭不出来了。
杏儿知道,姐弟二人已经给燕山添了太多麻烦,他不希望师兄师姐们担心自己。
可是此时此刻,说起姐姐,他又怎么能不流泪呢?
梁含知将杏儿拥入怀中,她清幽的体香扑入杏儿鼻腔,让他想起姐姐的怀抱,哭得更厉害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梁含知看着杏儿,心中满是心疼,怎么就是他们,如此命运多舛。
命运对他们最不公,偏偏他们最懂事。
窗外一阵异响,断了梁含知的思绪。她安置下杏儿,放轻脚步赶了出去,凭声音的记忆大概找到方位,发现李鸿雁、衣素玄、卜政三人早已赶到。
“剪秋姑娘的尸首不见了......”李鸿雁空提着杳叶与落枫,怔在原地,眉头深皱。
梁含知脑袋一下子嗡嗡作响,她狠狠瞪了卜政一眼道:“素玄,你先去追那人,追不到也好歹带些踪迹回来。”
卜政不明所以,拿出一褶皱纸条,说:“不必,那刺客早已往北边走远了,我找到张他们慌忙落下的纸条,上面有青城派的章。”
“青城派......”梁含知咬紧后槽牙,又放松了语气,“鸿雁,你先回燕山,带着这纸条子去青城派,记得带上红花。”
“那你呢?”大师兄神色紧张,他似乎感觉到师姐暗下了什么决心。
“说来也是,素玄,这些日子杏儿就拜托你了,一定要照顾好他,时时刻刻盯着。至于,我,”梁含知别过头去笑看卜政,“我要拜登华山。”
卜政觉得莫名其妙,神色正经道:“姑娘可是怀疑是我华山派所为?”
“自然没有,只是出于礼貌,要去拜见一下。”
“若是我华山派人士,我怎能看不出?再说我华山派掳了尸体作甚么?姑娘如此怀疑,那好,明日随我去华山一探究竟罢!”卜政挥袖而去,似是真的与他无干。
难道杏儿说错了?
“师姐,注意安全啊。”李鸿雁塞了护身符给梁含知,梁含知拍肩道谢。
月落,杏儿觉得神清气爽,可悲的是,他很快便要接到姐姐尸骨被掳的消息了。
这个小小的少年郎,如此坚强,愈坚强愈得老天造弄。
临走时他还嘱咐含知别做傻事。
梁含知不好意思地笑着。
她喜欢卜政,从以前到现在都喜欢卜政。
可她喜欢的那个卜政,是五年前桃花树旁几势便使她落败的单纯通透少年,而非今日剑心磨灭的掌门女婿。
她不知道她心上人怎么死的,或许是五年间被华山大雪磨去了,她不在乎。
她永远将心托付给他。
卜政正牵着李红梅的手,二人皆是神采飞扬,在外人看来,大概是功成名就,爱情双收,正是人生巅峰时刻。
可卜政知道,他人生的最高点永远在桃花树下边,往后走,都是向下。
剑术也好,剑心也罢,已经无法那般得心应手了。
不弃剑上银铃铛铛作响,绕了巍峨险峻的华山路,覆了浅浅一层华山雪。
梁含知难得穿了银红披子,映出华山颠上一支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