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篇其四 红花
“小姐,”白小菊低着头抿着嘴,仿佛还是那年小丫鬟的模样,“许久未见了。”
贾红花笑吟吟地看着她,也还是那年的大小姐样子:“你已经不是我的丫鬟了,抬起头来吧,白仙子。”
白小菊的脸刷一下就红透了,支支吾吾地说:“您是怎么,哪里知道的?”
贾红花一下子就想起来十年前的那个小不点了,她上下打量,发现小不点丰腴许多,自己却毫无进步,一下子有些不自在。
“你猜。”她眨眨眼睛,一副天真顽皮的少女姿态,却掩盖不了坏女人的气息。
白小菊记得,大小姐从小就是这样。
九岁那年,她失手打碎了夫人一个花瓶,小姐将其嫁祸给爱欺负人的贾二少爷,事后还要去讽刺他。
“小姐,这不太好吧。”生为奴婢的她从小就胆小慎微,还有一片善心。
但贾红花是谁,她可是府上最受宠的小女儿,她从出生以来,没有一刻不风光无限,她躺在粗壮的树杈上,双手环抱着装满机灵的小脑瓜,笑吟吟地说:“有什么不好?这件事不是你害他,是他自己害了自己,谁叫这个蠢驴脑袋的笨东西惹了本小姐不顺眼呢。”
“小姐您小声些吧!”白小菊弓着身子,张望四周,小心劝诫,而后又生怕自己说了错话,解释道:“您是不怕他们的,可这话被老爷夫人听去,恐怕要罚了您。”
贾红花听了这话逾越的话也不生气,利落地跳下树来,扰得地上堆积的落叶溅了白小菊一身。她双手搭在小菊单薄的肩膀上,神采奕奕:“我不在乎他们,他们也不是真心为了我,府上上上下下这么些人,就只有一个人真心为了我,那就是你,我只在乎你怎么想的。”
当时白小菊吓了一跳,但她心中也有一些温暖。
只可惜没多久,贾府便遇见了那场浩大的劫难,真心实意的姐妹便也人各一方。
贾红花坐在梨木椅子上,烛光微微映出她略带婴儿肥的脸颊。
“这件事,你怎么看?”
坐在她对面的白小菊瞳孔颤抖着,捏着字条的手也不知觉地多使了几分力气。
“如果不是小姐的话,此事我是一定要上报门派的——可是,既然您让我隐瞒,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她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昂起头闭上眼,好一会才睁开来。
“怎么回事?”
“就我所知,这字条上的章,全月都,乃至天上神仙,地下小鬼,如今只有二人能盖。”白小菊神色严肃,站起身来,“恰好这二人盖出来的章我都有见过。”
“是谁?”
“此章非我青城掌门所盖,而是他的妹妹——如今的华山掌门夫人,陈了了。”
“她不是一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你真的确定吗?”贾红花狠狠拍着桌子,整个厢房都与她一同颤抖。
白小菊还是颔首低眉,轻声回道:“小菊没什么本事,如果小姐您还要再探寻些什么,我便带您去藏书阁,那里藏有一些关于她的事情。”
“那你快带我去,”贾红花硬生生拉着小菊的臂膀,发觉自己用力大了些,有些不好意思,“你,你没事吧。”
看着大小姐不好意思的样子,白小菊总算是忍不住勾起嘴角。
“怎,怎么了,你都笑了,那我就当你没事了!”贾红花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没事,我现在带你去,不过,藏书阁一般是禁止进入的,所以我们要偷偷摸摸的。”
白小菊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这是红花从来没见过的春风。
其实,在很久以前,贾红花闹闹哄哄去做一些事情的时候,白小菊也总是用这样的笑容看着她,但是她从来没有转过身去。
还好,现在她们能站在一起,于是她也终于能看到小不点的一切。
白小菊恍然发觉自己已经能站在小姐的身旁,而非身后了。
少女们乘着夜色,将世界上一切沉重的事情化作小孩子恶作剧般的顽皮,相互留下温馨于心底,宛如暴风来临前的绵绵细雨。
“我在外面把风,您快进去吧。”
“好,”贾红花将自己的绛色披风搭在白小菊身上,“我尽量快些。”
藏书阁中空无一人,却灯火通明,贾红花边走便看,一楼都是些青城派功法,只有一篇《换骨神功》从未听说过。
二楼倒是记述了青城派历代的人物弟子,红花找了许久才找到有关陈了了的记录,可惜,大部分事迹都被撕毁了。
“小姑娘,你在看什么?”
一阵阴风吹过,吓得红花一激灵,赶紧合上书,她循声望去,在远处的阴影下走出一个坡脚老僧,脸已经老得分辨不出五官,牙也都已经掉光,裸露出的手臂可以看出他是那般骨瘦嶙峋,可他身上的袈裟与手持的法杖仍然高贵尊重,干净整洁。
“老和尚,这么晚了,你在这里作甚么?”
坡脚老僧脸上的褶子变幻起来,红花似乎能够分辨出他正在笑,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很有穿透力,明明是远距离的轻言细语,却让人听得清清楚楚,他说:“了了以前也是这么个姑娘啊,和你一样调皮,和你一样高傲,和你一样张扬。”
“您认识她?”
“嘿嘿嘿,”老僧慢慢悠悠地盘腿而坐,“自从,青城派立派以来,我就一直在这藏书阁里,每一个人我都认识——他们的故事,都是我记的,不记在这书上,记在我脑子里。”
说罢,他拿出贾红花刚看过的书,贾红花赶忙检查,自己手中的书果真不见了。
“陈了了,青城派第五代掌门陈欲华之女,六代掌门陈二狗之妹,还有,华山派第八代掌门人李松雪之妻。生于春分,死于......”老僧笑着,不再说话。
贾红花冲上去,蹲下身子,直勾勾看着老僧说:“她是不是没有死?”
那老僧忽然又不见了,只剩下法杖仍然立着,从贾红花背后传来一道声音:“她一生没做什么坏事,只可以生来顽疾,成人后才发现。”
贾红花转过头去,只见那老僧仍然是盘腿的姿势,却悬浮在半空,整楼的书籍都散发着淡淡金光,兀自翻动着。
“那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抢人尸首?”
老僧脸上的褶子弧度更大了些,爽朗的笑声充斥整座藏经阁,与飕飕的凉风和簌簌的书声一同震动着。
“小姑娘,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便与你慢慢道来。”
话音未落,不知哪里一道金光劈向贾红花,贾红花一个翻滚躲了过去,身后的烛灯却被劈成了两半。“这是在搞什么鬼啊,就不能好好说话吗?”贾红花心中想到。
“你擅闯藏书阁,还指望我与你好好说话吗?我也没看出你原来是这么天真的一个小姑娘。”
“我真是参不透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要跟我说,又要攻击我,我怎么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
攻向红花的金光越来越多,实在没有办法,她掏出爱锤“炽焰”,挥舞着炽焰转体三周半,将四面八方的金光都弹了回去。炽焰在高速移动中火光四射,却损坏不了这书房半分。
“这是一段爱情故事。”老僧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金光却愈来愈快。
“真是个自说自话、无可救药的老东西!”
“少年爱上少女,誓要付出一切,难免走上邪魔外道。而少女却无以回报,只能默默支持心上人的一切做法。如果只是普通人倒也没什么,可若少年是武林第一帮派的掌门人,这事情可就闹大了。”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李松雪干的?”红花喘着大气,吃力地应付着略微变缓的金光。
“于是,一代人成了两代人的纠葛,一个门派,成了几个门派的恩怨,到头来,只有天选的那个孩子,能斩断情仇啊。”
贾红花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砸出一锤,不料被弹走的金光全部原路返回,她咬紧牙关,想要再挥一锤,一切却已都来不及。
“老神仙,您也该点到为止了吧。”长相平平,人高马大的白面书生一手搂着娇嫩师妹,一手挥着重刃长骨,藏书阁被活脱脱砸出一个大坑。
远处站在三楼的衣冠楚楚的掌门人对老僧使了个眼色,老僧便缓缓落地,说:“我太喜欢这个丫头,一不小心就下了重手,你可别怨我。”
贾红花面色苍白,努力地从梁有余怀里挣扎起来,却无法独自站立,她撑起笑容,丝毫不认输:“承蒙厚爱。”
说完,她抬头看了看三楼的陈二狗,对梁有余娇嗔道:“你也跟着他们欺负我,回去要受罚的。”
“我可不知情!全是他们擅自做主!你可别错怪我!”梁有余一脸惊恐,幼时的回忆涌上心头。
从贾红花刚到门派以来,他就一直是被欺负的对象。
那时候门派还只有大师兄、大师姐、鸿雁师姐和他们二人。
红花是大师兄从歹徒手中夺来的,所以她最喜欢大师兄,常常和大师兄撒娇。
红花也喜欢大师姐和鸿雁师姐,他们三个人关系最好。
只有他,不是独自一人看些闲杂小说,就是傻傻地练刀,于是贾红花时常捉弄他。
但也因此,他格外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师妹。
他笨,她聪明;他老实,她顽皮;他低调,她张扬......
他不敢说他喜欢她,她也不敢说她喜欢他。
贾红花看梁有余的第一眼,就想凑上去欺负他。
“你在看什么?”年幼的贾红花把头探到书上,“哦哦,原来是关于虚构出来的的少女们的恋爱故事。”
年幼的梁有余脸都红透,急忙把书收起来藏在身后:“你干什么!”
贾红花看见他红透的脸,嘴角便扬上去下不来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了贾红花需要踮起脚才能看到梁有余在看什么的那天。
他们并不因为青春的懵懂悸动而若即若离,反倒是如儿时一般嬉笑玩闹,夹杂了些亲人似的信任亲昵。
恰如此时,梁有余搀扶着贾红花走出藏书阁,吓得白小菊连忙冲上去帮着搀扶。
“小姐,您没事吧?”她转过头看向梁有余,有些生气地质询道,“发生什么事了?”
贾红花拉过她的手,笑笑说:“没什么,我已经全部知道了,你能帮我准备一下吗?我打算今日就出发回燕山。”
白小菊本想劝她多休息几日再走,看见她那逞强的笑容,又一下子哽住了。
“您一直是这个样子,又怎么是我能桎梏住的呢。”白小菊放下贾红花的手,按她说的去准备了。
今日一别,何时又能再见?
黎明破晓,仇小云嘴里叼着一截芦苇,懒洋洋地躺在树上:“这么快就要走了吗?这还不到三日。”
“仇师弟,”梁有余作揖道,“承蒙照顾了,只可惜有要事在身,下次有机会一定长叙。”
仇小云从树上跳下来,双手搭在梁有余肩上:“加油,我也加油。”
说罢,他向白小菊的方向走去。
“你的耳朵怎么红了。”贾红花笑吟吟地看着他,贴在他耳边轻轻说着,梁有余的耳朵便更红了。
他不敢说他喜欢她,只是不敢。
她不敢说她喜欢他,是她真的不知道,什么算是喜欢。
于是她狡猾地肆意接近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表白心意。
“傻大个你知道吗,九岁那年,我也是被大师兄这么搀扶着回的燕山。”
“我知道。”
“那天可给我吓坏了,可是我不能哭,我爹说,贾家的人不能哭。”
“想哭就哭呗。”
“我又不是你,动不动就脸红,心思都写在脸上。”
“我觉得我现在挺好的。”
“我也觉得你挺好的。”
“......”
“怎么不说话了?”
“有什么好说的?”
“......我今天还挺害怕的。”
“老神仙不该下手那么重的。”
“我觉得挺好的。”
“你不是很害怕吗?”
“虽然很害怕,但还是挺好的。”
二人走到厢房,贾红花本想说的话却哽在嗓子里。
“好好休息,要走时我来叫你。”梁有余将她安置在床上,叫人送了些茶水点心,怕她无聊,还留了两本书。
贾红花拿起其中一本,随手翻了几页,忽然看到一处红色标记——“红花”二字被圈了出来,旁边工工整整写着一个“红花”。
她忍不住勾起嘴角,怎么也按捺不住,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取笑那个傻大个的方法。
又翻了几页,忽然眼前一亮,赶忙提笔,圈出一个“鱼”字,在下面写了“有余。”字体大气飘逸,与前面的稚嫩字体相比,高判立下。
梁有余骑上骏马,贾红花被白小菊搀扶着坐到车里。
看着马车扬长而去,她恍然想起进藏经阁前小姐披到她身上的那件红披子,还在她的房里,不知何时才能还了。
仇小云看似无忧无虑,此时却也怔怔望着白小菊的面庞,若有所思。
两日,红花和有余终于赶到门派,他们望着正劈柴的鸿雁,迫不及待报告情况。
“原是如此,我现在就赶去,南枝前两日也赶了过去,你们就留在这,照顾好师母。”
“是。”红花点点头。
梁有余沉重道:“我总有一种预感,姐姐一定会做傻事......你一定要,好好地看着她。”
鸿雁报之一笑:“放心吧。”
梁有余仍不放心,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李鸿雁独自离开。
他有一种无法改变命运的无力感,便攥紧了一旁的红花的手。
“怎么了?”贾红花似乎也被他的情感渲染,有些担忧。
梁有余撑不出笑容:“我真的有一种预感,姐姐和鸿雁师姐,她们都回不来了。”
“别担心,”贾红花坚定而温柔地笑着,“都会没事的。”
贾红花相信人不由天。
可这世上总是,事与愿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