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篇其三 书生
田间小道上,一高个子书生牵着毛驴,旁边冷艳姑娘高兴放着花蝴蝶子风筝。一伙夫正挑着担,慌慌张张地冲了二人中间,嘴中还呦呵着民间小调。
“风花雪月,山色苍翠,蝴蝶泉下,还是杜鹃花开——”这调子万转千回,婉约悠长,倒与那黑脖子伙夫不大相符。
“这位大哥,请问你可知道,这青城派在何处啊?”姑娘手里慢悠悠转着一贯钱,看得伙夫眼睛都直了,憨笑道:“没想到小姐看着穷酸,出手却如此阔绰!”说罢便伸手要讨。
那姑娘拍打了伙夫的粗手,娇嗔道:“谁说都是你的。”说罢,往伙夫手中塞了近百钱;那伙夫倒也不嫌弃,乐呵呵地带起路来。
“有远客来,我青城派,流云袖水,还是飞花绵拳——”
那姑娘倾听着调子,收起风筝,坐到驴背上去,待调子到了尾巴,轻声问:“我看你倒是只会唱这一段罢。”伙夫只顾憨笑,变了词儿地一次次唱着这调子。
到苍山脚下,那伙夫又讨了几十文钱,便高高兴兴独自上山了,临走时说:“公子小姐若是有事而来,直上山顶即可,自有人招待。”
此时正值清明,山上可谓有勃勃生机,却仍不暖和,姑娘唤了一声“傻大个”,那书生便从篓筐里取出厚兔绒粉袄子,给姑娘服侍着。
“二位......关系真好啊。”一穿着青城派门派服饰的男孩站在牌匾旁边,一副看破不说破的神情,“我先带梁公子去休息,贾姑娘——师姐要见贾姑娘说些话,她说让你在这里等着。”
书生与男孩走到房门前,男孩打趣道:“我看梁兄文质彬彬,想必才华了得,只是那贾红花姑娘才貌兼备啊,想必公子一定很辛苦罢。我是仇小云,叫我小云就好,在点苍派,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梁有余轻轻点头附应,道谢言语滴水不漏,极其周全,使得仇小云更加佩服这位沉默寡言的高个子兄弟了;可燕山派人尽皆知,二师兄梁会的脑袋,是极不好使的。
梁有余是师父师母的亲生骨肉,平平的长相随了师父师娘,眉目气质透出一股酸腐书生气。他是人高马大的,脑子倒不好使,只有力气奇大,实际并不像个书生。二师兄日常手拿着几本折子,鸿雁有时好奇一看,原是歪歪扭扭抄写着些艳俗情节,那字迹奇丑无比,不像个读过书的。
二师兄总默默站在哪或坐在哪,独自一人看些什么或想些什么,只等着二师妹使唤他。
说来也奇怪,别人叫他作甚么,他就去做,尤其对二师妹献了很多殷勤。
总被误认为书生,梁有余也并不在乎,大师兄认为是他脑子太笨的缘故——读圣贤书,读不懂,背诗也背不下,叫他去花街柳巷,他更是连女子的眼睛都舍不得看,明明看春宫图时眼睛都直了。
门派都笑他愚笨,鸿雁却觉得二师兄心中最为通透,没有原因,只是冥冥中这么觉得。
至于二师妹,她多么冰雪聪明,怎么能不知二师兄秉性?
二师妹似乎是跟那位师姐有要事,独自一人的梁有余不免觉得沉闷。
那日李鸿雁着急忙慌地赶回燕山,与贾红花不知说了什么事情,他便被拜托去拜访青城派了。红花什么都不舍得跟他说,他倒也不问。
梁有余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一页一页翻着书,眼中倦厌恍惚,翻到了张双花聚顶大春宫,一下子明白过了——他该找新书了。
于是他趁着夜黑风高踩上青城屋檐,神不知鬼不觉般便下了山。他老爹总跟他念叨无影诀没用,要练燕山五步;那时候梁有余偏偏倔着性子练些杂门功夫,虽然现在功夫不深,却都非常实用——尤其是偷偷出去看书。
这是一处破落小院,门匾上的字磨去了大半,只能猜测是什么花书苑之类的地方。梁有余取下一株杂草,作结搭在了围栏杆子上,恰好飞来一只花白蝴蝶,倒是有一番雅致。这院子荒凉破败,却不让人觉得难看,建院子的人一定是懂风水的有品位的人,只是,总让梁有余感到一股荒诞的熟悉感。
他被引着进了门,门里是个身材丰腴的漂亮女人,眉眼生媚,嘴唇微勾,胸前波澜壮阔,白花花一片十分惹眼。那女人不像个贫穷的,她穿得衣服都是上好,还有银子做的饰品,手镯上一颗玉石更是上好的品质,可谓珠圆玉润。
那女人生了一道奇香,恬淡温润,却魅惑众生,以至于梁有余以为自己真的遇上了狐妖。
“阿弥陀佛。”
一老和尚也走了进来,与他同行的是位带刀大侠,难道是来收了这狐妖的?
只见那女人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头上步摇一晃一晃,那纤纤玉手取了本泛黄古书,递与带刀大侠,眼中还含带秋波,带刀大侠坏笑一下,往女人胸前揩油了一把。
“老板娘最近是不是吃了什么好东西,怎么觉得你胖了?”这带刀大侠显然是咬着后槽牙说出来的。
只见那女人全然不见了魅惑,竟皮笑肉不笑地狠狠掐了大侠一把,也咬着后槽牙说:“怎么会,倒是你,不是说好了不再摸了吗。”
大侠哈哈笑着,显然也是皮笑肉不笑。
老和尚似乎没看见似的,往内屋坐下,念起了佛经。
妖雾缭绕着,空气中充斥奇怪的香的味道,一个老秃驴板着张脸嘴中念着佛经,旁边一脸凛然的负刀大侠正在看艳俗小说......梁有余只当自己被哪只狐狸精当成了穷酸书生,白白要造出一篇小说来。
“你们这有什么书?”
那女人瞥了梁有余一眼,收着笑:“四书五经。”
“我从来不看这些。”
那女人似乎有些惊讶,思考一会儿说:“诗歌散文,杂书奇门,武功秘籍,这里无所不有的。”
“这些我也从来不看。”
女人似乎以为梁有余在捉弄她:“那你看什么?”
“只看春宫。”
女人肃然起敬般,用眼神表示赞许,然后默默转身拿了本书递给他;一旁的负刀大侠竟噗呲笑了出来,那神情好像在说“我就知道是这样”;那老和尚似乎也吓得打了磕巴。
梁有余正准备细细去品鉴一番,只听脑袋上突然传来坍塌的响声,吓得他一下子退了几步,再回头看自己原先站的位置,已然站上几个黑衣蒙面大汉。这些黑衣大汉,有的拿大刀,有的用剑,还有用匕首或者流星锤的,显然不是正经刺客——哪有如此张扬的刺客。
一个大汉抬了刀正要往梁有余劈去,动作迅速,毫不拖泥带水,是高手;梁有余也麻利的躲闪过去,却发现拿剑大汉早在半空埋伏着他了,于是他弯腰伸手将大汉肚子一推,那大汉竟被推出去三四米。梁有余乘胜追击,电光火石间竟已经夺了拿刀大汉的刀,耍出一套利落的燕山刀法。
梁有余他爹曾经执著地一定要让他和姐姐学刀,可姐姐并不领情,姐姐是剑术天才,又有覆雪相伴,不屑于学刀(其实是对刀法一窍不通)。
燕山刀法只有三式——守刀,功刀,再攻,枯燥至极。
令人奇怪的是,从不肯学老爹口中“正经武术”的梁有余,却十分老实地每日练这三式。
守刀,功刀,再攻,守刀......
练了十年,没练出什么名堂。
于是,忽然有一天,梁有余不再练刀了,他有时耍耍斧头或者流星锤,也有时候会配把剑装模作样,总之就是不再碰刀了。
梁有余自认自己不是练武的主,就捡着各种杂七杂八的招式学着,在生活中有用处就好。
这世界上没人在意他已经不练刀了,所以他貌似也并不在意。
剑划过梁有余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他聚精会神琢磨着几个大汉的方位,一瞬之间便计算出五种可能,每种可能都指向同一式——守刀。于是梁有余将重心集中于左腿,强禅功做辅,剑触碰刀的一刹,刀迅速回弹,直指大汉心脏。
“好,好武功。”负刀大侠拍手叫好,而后直站起身迅疾如风,三步斩了三个头颅。
梁有余面色不改,浅看大侠那染血的大刀几眼,笑道:“大侠才是好武功,敢为何名?”
“陈二狗,不过江湖一无名侠客罢了。”
“鄙人燕山派梁有余,会些绣花功夫。”他看向老和尚,“这位师傅是?”
“他啊,他是普现和尚,你尽管叫他老秃驴就好。”
那和尚脸上没一点表情的,一眼都不看陈二狗,站起身简单打了个招呼,便有坐在位子上念经了。
梁有余似乎一下子反应过来,拍着脑袋:“话说,这破馆子也没什么好劫好偷的,这几人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恐怕是我。”陈二狗笑道,“让梁弟也牵扯进来,我心中有愧,既然如此,我请梁弟喝酒可好?”
“即使没我,狗哥你也能轻松解决他们,我属实是担待不起啊。”
远处的女人仿佛憋了好久,突然噗呲一声笑出来,随即魔音贯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女人捂着自己的肚子不顾形象地大笑着,“狗哥哈哈哈哈哈哈——”
那和尚仿佛也有些绷不住,嘴角微微勾起。
陈二狗一下子攥紧了拳头,他显然又咬起了后槽牙,面目竟然有些狰狞了。女人见陈二狗如此急,一下子收了回去,不敢再笑,陈二狗便也随即变回了好好先生。
梁有余将一切都收入眼底,他在心中已经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书院中很快平静下来,大家便各做各的。
梁有余细细观摩那崭新的春宫画本,发现这竟然是神作,没人识得,真是明珠封尘,太可惜了!
“真是神作啊,江湖上占不得一席之地,属实可惜!”陈二狗不知何时凑了过来。
“是啊,可悲可叹!”梁有余从心底里感到可惜。
那女人便又忍不住插话道:“这种俗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中流之辈罢了。”
陈二狗这次眼中竟多了些杀气,女人便萎缩了,并且不再说话。
“能得梁弟这样的知音,是我陈某人三生有幸啊。”陈二狗只要望向梁有余,便是一副好好先生的样子,女人委屈巴巴地啃着手指头,在内心狠狠咒骂这个不正经掌门。
陈二狗目中熠熠发光,他皱起眉来,佯作苦恼,说:“只是鄙人有一个烦恼,不知当讲不当讲。”
“虽然你我刚刚相识,可我梁有余并非什么偷鸡摸狗的下流之人,狗哥有什么烦恼请尽管跟我讲。”
“我妹妹,她是一个很漂亮、很可爱、很天真的孩子,可是她爱上了一个污浊不堪、品德败坏的男人,他们两个做了丧尽天良之事。”陈二狗并没有悲伤抑或愤怒,但他显然也并不像是在开玩笑,“知道那件事的人都会被杀死,最后,就只剩下我了。”
陈二狗偷偷瞟了梁有余一眼,发现他并没有什么神情,只是淡如水般静静倾听。
“我想阻止她,可我没办法——她是我最心爱的妹妹啊。”
梁有余不语。
“如果梁弟是我,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吗?”
梁有余眯起眼睛,笑说:“我姐姐喜欢一个男的,就见过他一面,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觉得她要嫁给他了——于是她等了五年。”
屋中所有人都竖着耳朵听梁有余讲话,仿佛他已经成了他们的精神指导人一般。
“但是我知道,如果有一天,姐姐看见那个男的变成一个世俗不堪的人,她还是会喜欢她。”梁有余饮一盅酒,“可我姐喜欢的那个男的,和那个世俗不堪的男的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陈二狗眼睛沉了,似是寒冰霜雪,语气中一丝不屑:“爱恨情仇,哪有这么简单。”
“我经常想,为什么姐的世界总是那么简单,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了;做了好事就要奖励,做了坏事便一定要遭报应,不论做的是谁,她都能看得这么简单。”此时少年像是个私塾里的酸臭书生,孜孜不倦于教导别人,“如果是她喜欢的人,她就不亲自惩罚,她说苍天会惩罚他们的。”
陈二狗眼中多了些讥讽和无奈,老和尚摇摇头。
“说实话,我不懂那些大道天理或者人情世故,也不像我姐看什么都那么简单。”梁有余果然还是装不出书生样子,他还是觉得粗人比较适合自己,“如果我是你,我就将此事昭告天下,看天下人自行解决罢。”
“我以为你能给出更好的回答。”陈二狗看起来似乎真的很失望的样子,他在心中轻轻告诉自己,就到这了。
梁有余察觉出大家对他的失望,他早已经习惯了。
人们总是擅自对他有期待,然后擅自失望——仅仅因为他看上去很像个世外高人。
梁有余深知自己并没有任何了不起的地方,从出生起就是不如燕山派其他任何弟子的凡夫俗子罢。
他曾经整月练刀,只练那三招,却发现贾红花练三天便可比拟他一个月。
“练刀好没意思,我还是去练戟好了。”贾红花不屑的话,深深扎在梁有余心中。
读书不会,练武也不行,交际更不好——梁有余似乎是个没有才能的人。他深谙命运,在满满岁月中接受了自己的普通无能。
梁有余仍然笑着,他的心早已百毒不侵:“狗哥,你为什么觉得我武功好呢。”
陈二狗稍微恢复了些神色:“你的功底很扎实,还有就是,那武功很适合你。”
“可否细讲?”
“燕山刀法,看似简单,实际上也很简单。但是最难的,偏偏是这份简单,所以和你很相配。我一生都无法参透的,却是你与生俱来的。”
“我与生俱来的?”梁有余第一次晃了神。
“对,你与生俱来的那份平凡,只有这样的内心能真正参透燕山刀法。”
梁有余又笑了,只是这次的笑,谁也捉摸不透。他站起身就要往屋外走去。
“梁弟,等等!”陈二狗唤他,他却丝毫不回头;于是陈二狗将他背上的刀抛向梁有余,梁有余似是早知道会这样,稳稳接下。
“多谢款待。”
天上没有云和星星,干净的一片黑,只有月亮弯弯地挂着,此时万家灯火早已熄了。
梁有余背着陈二狗给他的刀,轻轻念出那刀原本的名字——长骨。
初见长骨时,他大概还不会说话。梁有余自幼笨拙,儿时的事情全忘得一干二净,唯有长骨,他念念不忘。
三岁的梁有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紧紧拽着长骨,可大刀最终还是被青城派的男子夺走了。
梁有余今生只爱两样东西,一样是春宫,一样是大刀。
春宫中又只爱腰果先生的画,大刀中又只爱长骨。
“他是那个讨厌的青城派掌门人,那他的妹妹和妹夫不就是......华山派?”
华山吗......原来如此,梁有余又一次感叹,自己的姐姐未免太天真了。
“我还是快赶回去找她好了。”他的脚步不免加快了些。
朝阳缓缓升起,像春宫图中渐渐红脸的小娘子,梁有余闻到一股香气。
“梁兄,昨天睡得怎么样啊!”仇小云打了个哈欠,似乎不像昨天那样元气满满了。
梁有余在他胸前的空气上捏了一把,学着陈二狗的声音:“昨晚如何,老板娘不都知道吗。”说罢,他笑了起来。
“什么嘛,原来你早知道是我了。”
“没有,我刚知道。倒是你,原来你会易容啊,感觉会很有用,教教我吧。”
“那可是家族秘传,我才不教你呢。”
“好好好,那昨天那本腰果先生的著作,可否给我看看啊?”
仇小云一脸嫌弃:“那个混蛋掌门画的春宫图有那么好看吗?我觉得完全没有品味吧。”
“等等,原来狗哥就是腰果先生!”梁有余也肃然起敬了。
“......能不能别叫他狗哥了。”
“为什么?”
“之前他听见有弟子直呼他的大名,还嘲笑他,于是他处以酷刑。那名弟子可惨了,据说从他房里出来之后魂都没了。”
“陈二狗,这名字有什么值得嘲笑的吗?”
“嘘,嘘,别说了!”仇小云赶忙捂了梁有余的嘴。
“那你昨天笑他,你有没有被怎么样。”
“可别说了,我下辈子都不想想起来昨天后半夜那些。”
“你看上去挺精神的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