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面烧着一堆火,火上面架着一口大锅,锅里飘出肉香。七个人围着火堆坐地,一个人躺着,衣服上的雪水汗水都早已烤干。
“你说他怎么还不醒呢!”甜纳豆对软柿子道,“我看也没受伤啊!”
软柿子看都不看他一眼,用一个生锈的勺子在锅里搅着。
甜纳豆觉得讨了个没趣,脸上却还是带着笑。他用手去胳肢躺在地上的陆凝霜。
陆凝霜抖了一下,然后慢慢睁开了眼睛。只见一个脑袋上顶着一头乌梢蛇在面前晃荡,吓得把身子撑起来往后一缩,才看清是一头辫子。其实那也不算是辫子,只是因为头发长时间没洗已经由一丝一丝变成一缕一缕了,像辫子一样。
“哟,管用!你们看他醒了!”甜纳豆惊喜道。
陆凝霜一下子看见这么多人,不禁愣了,何况个个是破衣烂衫,灰头土脸,乞丐模样。七丐脸上七种表情,眼睛却都无一例外地盯着他。等回过神来,他想起之前发生的事,便作揖道:“不知这里是哪里?请教各位英雄高姓大名!”
甜纳豆大喜道:“英雄?你们听,他叫我们英雄呀!”
烂屁股道:“我们不过是七个乞丐,你不用和我们客气!因为看你晕倒路旁,所以行了举手之劳,你不要嫌弃我们这狗窝才是。”
“哪里!多谢几位英雄相救!”陆凝霜赶紧道,忍不住朝四下里望了望,壁上黑乎乎的,碎石遍地,里面做床的地方,用石头垫高,上面铺着些烂草席。
七丐一一道了诨名,陆凝霜一一听过去,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差点笑出声来,竟然还有这样名字!心里在笑,但脸上还是不能笑。
陆凝霜起身,双手抱拳,一揖到地,“晚辈陆凝霜,再次谢过几位英雄!”烂屁股和甜纳豆左右扶起道:“不用多礼!不用多礼!”
“如果不是各位英雄相救,这冰天雪地,晚辈早已冻死。救命之恩,永世不忘,天可怜见,有朝一日,晚辈时来运转,定当涌泉相报!”
“哈哈哈哈!”黑油条爽朗大笑,用赞赏的目光看着他,“小兄弟你太客气啦!”
臭狗屎和猪尾巴一齐看向软柿子,因为他当初是反对救陆凝霜的,所以此时脸上表情颇为尴尬。
白骷髅去角落里拿出八个脏兮兮的碗来,一一传递过去。
“软柿子,盛汤!”猪尾巴端着碗伸到软柿子面前,用命令又嘲弄的口气道,当然也是因为勺子在软柿子手上。
“这下好了,当了大英雄,高兴得忘了自己是谁了。”软柿子不屑道,“是!皇上!”给他舀了一碗。
烂屁股自盛一碗递给陆凝霜,陆凝霜看见器具都脏兮兮的本来不愿喝,但是这样于礼于心都过不去,只得接了,囫囵喝下,觉得味道还不错,热气到了肚子里,浑身舒畅,一下子就恢复了力气。
“小兄弟,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山里啊?”吃了片刻,黑油条问道。
“我随伯父押镖经过这山,后来遇到一个强人,掳了我兄长去,我独自追击不及,又失了方向。”陆凝霜急切道,“对了,你们有没有看见其他人?”
七人已都猜到,原来那群被强盗杀害的人就是他的同伴,稍觉震惊,颇感压抑。
“死都死光了!”软柿子低声道。
“啊,你说什么!”陆凝霜震惊道。
“他说肉都吃光了!”烂屁股真想给他一顿臭骂,当着这个一脸稚气的少年却不能够,他只是白了他一眼,又对陆凝霜道,“我们只看到你一个人。”
陆凝霜觉得自己没有听错,又不愿意相信自己没有听错,用怀疑的目光看着烂屁股,眼角有些颤动。“不行,我要赶紧去找他们!”他微微摇了摇头,便跳起来往外走。
“等等,小兄弟,你认识路吗?”烂屁股也站起来道。
“认不认识路,我都必须要去找他们!”陆凝霜道,“如果前辈肯带路的话……”
陆凝霜忽然转过身来‘扑通’跪倒:“请前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七个人心里十分震撼,十分难过,空气里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似乎是永世的沉默就要永远沉默下去了,烂屁股感叹一声:“罢了!软柿子你告诉他吧!”
“啊?我说啊!”软柿子脸露难色。
“你刚才不是很想说吗?”猪尾巴道。
少时,软柿子低声道:“我们看见……所有押镖的人都被杀了……”
陆凝霜顿觉头脑一阵眩晕,险些再次晕过去。他双拳重重擂在地上,七人只见他低着头,眼泪如雨点一般浇在土里。
“啊!”他抬起头来仰天长啸,像头绝望中哀嚎的野兽,声音撕心裂肺,撕八个人的心,裂八个人的肺。连甜纳豆脸上的长挂的笑容都被愁苦淹没了。
半个时辰之后,陆凝霜眼泪方歇,他抱着双膝坐在火堆旁,那模样才让人想起他不过还是个孩子。
“你们知道是谁杀了他们吗?”
“一个好像叫许珲,还有叫世什么……”臭狗屎回忆道。
“世无二、天不容。”黑油条接道。
“我们只是路过,而且只是乞丐,所以他们没杀我们。”白骷髅怕他起疑心解释道。
“终有一天,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们。”陆凝霜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火焰便在他的眼中跳跃。
经不住他强烈请求,七人又领他去事发地安葬。陆凝霜见那处已起了坟堆,问他们是谁做的,七人都道不知。便想到:“或许是云哥,他逃脱了。不行,我还得想办法赶紧让阿玉姐和凌风哥知道。”
回山洞后,陆凝霜看见的火堆旁遍地的骨头,想起传信的镖鸽来,问道:“你们当时有没有看见过鸽子?”
七人赶忙摇头,齐道不曾见过。
陆凝霜问道:“那我们吃的鸽子是哪里来的?”
软柿子道:“我们吃的是山鸡,哪里是鸽子!这都吃不出来!”
“你先跟着我们吧!白天我们要到城里去乞讨。”烂屁股躺在烂草席上道。
陆凝霜喏喏答应。
第二天天明,七个人卷了草席,提了锅碗等用具,下山去了。
陆凝霜问道:“我们不住这儿了吗?”
烂屁股道:“不住了,这儿住着不舒服,挪个地儿。”
到山下一间断了香烟的山神庙,众人把器物撇了,让陆凝霜换了件破衣服脱了鞋,一人拿一个碗,径往城里去。
陆凝霜自记事起还没有光着脚行过路,冰冰凉凉的,一时倒觉得好玩。八双光脚丫子排成一排,走过石桥、走过柳陌,在黄土路上走、又在青石板上走。不多时,到了城前,只见门楼高耸,上面刻着“贸名”二字。进了城,众人分头行事,不然显得不像是乞讨倒像是去闹事寻架。烂屁股带着陆凝霜一道。
看他头转得拨浪鼓似的东瞧西看,烂屁股笑道:“怎么样?热闹吧!”
“嗯!”陆凝霜应道。
端的是好繁华,只见:
杨柳堆烟,桑槐布锦。道走八马,渠通四方。雕梁棋布,画栋星罗。锦衣往来,绣服出入。娇莺啼上楼阁,美燕啭下朱檐。酒旆飘薰风,竹帘筛日影。漫空玉馔珍馐味,到处瑶花脂粉香。讨价还价吆喝声,欢歌笑语频传来。
“大爷,行行好啊!”烂屁股弯着腰,不断低眉点头,看陆凝霜只是呆愣着,道,“跟着做啊!”
陆凝霜犹豫道:“我别处要去,一会儿来找你!”然后跑走了,烂屁股知道他心里可能一时接受不了、不愿意,也没奈何。
陆凝霜在街上悠悠闲逛,看前面似乎是谁家的后院,大门紧闭,周遭无人,台阶宽阔干净,便在阶上坐了,静静看着面前的破碗发呆,心里闷闷的。
“大伯让我不要对官府抱有希望,现在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怎么通知阿玉姐?身上一文钱也没有。”他喃喃自语道,“算了,我还是去要吧!”
正要起身,突然一个铜板落在碗里,发出清脆的声音,他抬头,看见眼前一个小姑娘正弯着腰瞅着他笑,瓜子脸,靥若桃花,两个小辫子垂在前面,隔得好近。
陆凝霜心里莫名一慌,道声谢便走。
“干嘛吗,跑这么快!”小姑娘微低着头,捏着辫角在手指上绕,然后进门去了。
“我刚才这是怎么了……”陆凝霜心想。
烂屁股还在那条街上,看见陆凝霜捧着碗走过来,碗里竟然还有一枚铜钱,脸上也不像先前的不情愿,低声对他说:“你不要觉得做乞丐委屈,你和我们不一样,又不是一辈子做乞丐,权当是一种历练,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大丈夫要能屈能伸!”
“嗯,前辈说的是!”陆凝霜道。
“你不要叫我前辈,以后叫我屁股叔叔吧。依样称呼他们几个。”烂屁股道。
陆凝霜笑着答应。二人一路乞讨,不知不觉走到了府衙门口,陆凝霜抬头看见,怔了怔,然后跑到门口,擂起鼓来。
烂屁股大惊,上去一把夺过,道:“你做什么!”
这时候门里出来一个衙役问:“做甚么击鼓,有甚么冤情吗?”
陆凝霜道:“有。”烂屁股道:“没有。”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衙役喝问道,“没有冤情胡乱击鼓,先拖进去打二十大板。”
烂屁股忙道:“有!有!”
“有状纸吗?”
陆凝霜道:“没有。”
衙役道:“那跟我来写了状纸。”
“你!进来干嘛?外面等!”
烂屁股只能在外面等。
陆凝霜将镖局被劫的情况写了十二分详细,衙役把他带到堂上,将状纸呈递给府尹。陆凝霜看左右是肃静回避牌,上面是公正严明匾,匾下端坐府尹。府尹脸形似枣,面皮泛紫,疙疙瘩瘩,看罢,一拍桌案大怒道:“岂有此理!如若属实,本官一定为你主持公道!”
师爷站在旁边,伸长脖子也将状纸看了,右手比着个八字抹了一把八字须,俯在府尹耳边说道:“大人,烫手,且敷衍他一番,退堂再表。”
“本官一定为你主持公道,立刻差人去查。你把住处报来,只待通知家人来接你回去……”府尹话还没说完,师爷又拉了一下他衣服,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退堂!”府尹道。
“谢大人!”陆凝霜开心道。
师爷跟着府尹来到后厅,府尹问:“这鸟贼劫了武当掌门的寿礼,你让我别管?”
师爷道:“他可是许珲呀,大人!”
“哦?你知道这个人?”府尹问道。
“他二十几年前就开始作案,武功出神入化,容颜不老,人送外号‘不老飞熊’。朝廷早就派了十二扇门的人捉拿,哪里拿得住。他神出鬼没不说,侥幸找到,也是教你全军覆没,有去无回啊,大人。”师爷接着道,“因为劫的多是帮派的镖,朝廷渐渐都不管了,近两年也没什么动作。何况,大人,你没有发现近几次武当派送来的贽礼越来越少吗?还不如虚元宫多了。”
“嗯,有理。不过和虚元宫有什么关系?”府尹道。
“没什么关系,我只是举个例子,说明武当派已经不值得您费这么大劲儿了,大人。”师爷道。
“那你觉得这件事该如何处置?”府尹又问道。
“依我看,既然大人已经允诺通知他的家人,就派人去知会一下也就完了。他也不会知道我们是否派人查探。”师爷道。
“好,”府尹笑道,“你又为我省了件烦恼事!”
陆凝霜从衙门出来,烂屁股赶忙问他:“怎么样?他们没为难你吧?”
“没有啊,大人不仅答应为我们主持公道,还答应让人来接我回去!”陆凝霜微笑道。
“那就好,刚才真是吓坏我了,”烂屁股走在前头,“你不知道方天化的名声有多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