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远镖局一行人,晓行夜宿,小心提防,平安无事,行了半月,方进入荆府境内。
已是仲春时节,这天却降起大雪,前面又是一段山路。众人醒来一看,窗外挦绵扯絮一般,道路都已难辨。
店里伙计不紧不慢地擦拭着桌椅,等着接待这种天气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客人,看陆书安倚门半晌,笑道:“客官就多住两日,待雪停了再走吧。”
陆书安回过头,睁大了眼睛望着他,脸上却没有表情,口中也没有言语。只有心里在盘算。
对于镖队而言,停则容易生变,只要稍有常识的人都不会去劝镖师在某个地方多住两天,除非是心怀叵测。
掌柜见状急忙瞪了伙计一眼道:“要你多嘴!不会说话就别说,不说话也没人当你是哑巴!”
陆书安大方道:“不妨,小哥是好意。”又看向那个伙计,“多谢小哥,风雪虽大,却还行得。更大的艰险我们尚且过去,强盗土匪都阻拦不住,何况区区一场雪。”
他虽然说得彬彬有礼,却展示出强硬,话里的深意也并不需要经过太深的思考就可以明白。那意思就是:“如果你们想要打我们的算盘,那就想错了!”
伙计也知道自己说多了,让人误会,勉强赔个笑,不再搭话。
陆书安心道:“多做停留恐生事端,天黑之前应当也能翻过前面的山头,赶到下一个落脚点。”于是招呼大伙启程赶路。
草丛已经看不见了。这里有七个人,七个人趴在雪里,他们本该趴在草丛里。现在他们除了一张脸还露在外面,浑身上下都已被白雪覆盖。最前面的两个人直盯盯望着八丈开外的大道,另外五个人则瑟缩在后面,眼睛半睁半闭,仿佛已快睡着。
最前面那两个人,一个脸白,一个脸黄。
“好冷啊……好冷啊……”白脸汉子一边搓着手,一边发着抖道,“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做乞丐吧。”
“天天说天天说,老子今天非得干票大的,堵上你的臭嘴。”黄脸汉子骂道。
“我们乞丐做得好好的,你非要当强盗,然后又这个不能劫那个不能劫,搞得到现在没开张。”白脸汉子抱怨道。
“别动,来了!”黄脸汉子低声喝道。
“我看我们还是撤吧,你看他们哪个像省油的灯。”白脸汉子沮丧道,刚说完又突然笑了,他把手从雪堆里拔出来指了指陆凝霜,“除了那一个!”就好像突然发现个软柿子好捏。
“赶紧给我闭嘴!”黄脸汉子强压住声音呵斥道。
话刚说完,只见路中间突然多了一个人。他们都没看清这个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心里既惊且奇,直犯嘀咕:“就只是一眨眼功夫……”
白脸汉子道:“这下好了,还有人和我们抢生意。”
黄脸汉子皱着眉头又瞪了他一眼。
白脸汉子识趣地捂住自己的嘴,示意不会再作声了。
陆书安率队走到这里,看地形复杂,隐隐有些担忧,握紧了配剑。刚想嘱咐大家小心,突然就从树后面翻出一个人来,立在道中,阻住去路。
这人身高八尺,肩宽背厚,膀大腰圆,燕颔虎须,目似铜铃,身穿虎皮衲袄,脚着八搭麻鞋,手执一柄长钩,银光闪烁。
陆书安看不是善茬,拱一拱手道:“朋友,我们素不相识,何故挡住去路?”
“因为我高兴。”这人笑道,只有嘴角在笑。
陆书安一怔,须发皆张,待要发作。
“大胆狂徒,就让我来陪你高兴高兴!”凌云已拔剑跃出。
这人脚不离地,连躲三剑。
凌云一看他身法竟如此敏捷,又对自己如此蔑视。疾发一招“鲤跃龙门”,使剑斜撩上去,又顺势砍将下来,打算先逼他挪动。
这下奏效,他不仅挪动,还出手了。不过他只动了一步,只出了一招。他向后退了一步,避开凌云的剑。凌云打了个空,旋即又挺剑刺出。他用钩一勾一带,便把凌云摔倒在地,口里还道:“后生可畏。”原来他本是想让凌云的剑脱手,没想到凌云宁可被摔也紧握不放。一个把剑视作生命的人,自然是可畏的。
这柄钩不寻常,这钩法也不寻常,陆书安已认出了这种钩法,他虽然没有见过,却听说过,不由惊道:“冷月钩!你是江湖人称不老飞熊的许珲?”
“哈哈哈哈!”许珲大笑四声,一跃到凌云身边,点了他穴道,拦腰抱住,飞奔而去,快若电闪。
陆书安没有反应,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因为他根本想不到。难道许珲冒着严寒赶到这冰天雪地竟然就只是为了凌云?这是为什么呢?
他没有及时阻止许珲,便已不打算再去追。
这边陆凝霜却忍不住了,大叫一声:“放下云哥!”追了出去。
陆书安大喊道:“回来,别去!”陆凝霜哪里肯听。
陆书安在马上喝令道:“大家不要乱,不要追,小心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各司职守!加倍小心!”
敌人很可能是用的调虎离山之计,他想,他们的目标一定还是镖货,只要他们的目的是货,人就绝不会有危险。于是横下心不管,继续赶路。
刚勒马向前没走两步,就听见前面树上传来两声怪叫,这叫声实在是怪,既不是飞禽也不是走兽,既不像人也不像鬼,陆书安还在抬头搜索,身后已突然响起一片惨叫,他回头看去,大惊失色。
所有人都已倒在了地上,鲜血溅到车上、雪地里,将地上的雪都融化出了一片片的凹陷。
血将雪融化。
周围已没有声音,又恢复了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他一抖衣袖,手中已握住两枚金钱镖,猛地向道路前头掷去,先出手,然后才转头。
前面果然有人,飞镖当然没有打中他们,因为他们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一胖一瘦,并排而立,手里握着长戈,戈锋上滴着血,落在雪地上,一滴一滴。
瘦子笑道:“这个人脑后长眼。”
胖子道:“长他!”
陆书安狠狠道:“世无二、天不容!”
瘦子是天不容,胖子是世无二。
世无二道:“你还认得老子!”
天不容笑道:“他也知道我。”
世无二道:“他知道个!”
“纳命来!”陆书安狂吼一声,拔剑出鞘,踢镫离鞍,一招“风卷残云”,旋身劈下。
“你这招早过时了。”天不容用戈一架,却觉虎口震痛,对世无二道:“有两下子,二弟你可小心些。”
世无二冷哼一声挥戈直取。
这两人武器相同,但招式迥异,一刚一柔。一个力大无穷,一个诡异奸猾。而陆书安剑法精湛,内力深厚,霎时间斗得难解难分。
战了一盏茶的时间,陆书安不但不落下风,陆家剑法施展开来更是绵密,招招多变化,阴阳双煞罕逢敌手,也是兴致激昂。激战正酣,陆书安突然觉得耳后一股劲风袭来,想躲闪却已晚了。
许珲从前面走的,现在又绕到后面回来。他一跃腾空,在离陆书安两丈开外,凌空一挥。
冷月钩根本没有碰到陆书安,实际上还离得很远,但是那道寒光已经照在了他的脖子上,像月光一样冰冷。
人头落地,陷在雪里。鲜血喷薄,又落下,又沾满头颅。然后他的身体才倒下去,倒下去之后还在一阵一阵地抽搐,从脖子断处往外冒血。
那藏在雪地里的七个人一直没敢露面,非但不敢露面,简直连一动也不敢动,非但一动不动,简直连大气都不敢出。之前昏昏欲睡的五个人,现在也都瞪大了眼睛。看到陆书安的头被割下,他们哪里见过,险些惊呼出声,好在都自己捂住了嘴。他们很清楚,要是被发现,小命难保。
“许护法真是好手段!”天不容拍手赞道,“这些礼物我们也不能浪费吧。”
“当然!”许珲望空一声唿哨,一群大鹏从半空扑腾下来,势若奔雷,连车带马,抓起就走。健马挣扎,长嘶哀嚎。振翅之风呼啸,吹得树上簌簌雪落。
七个人看那三个强盗走了,又待了半晌方跳将出来。看路上,一带七八丈,尸首枕藉。这里斑斑点点,那里殷红一片,像开了可怖的花,好不凄惨。
这七个人分别叫:烂屁股、软柿子、臭狗屎、猪尾巴、黑油条、白骷髅、甜纳豆。
白脸汉子就是软柿子,黄脸汉子就是烂屁股。臭狗屎身上很臭,猪尾巴身后有截尾巴,黑油条皮肤很黑很油,白骷髅很白很瘦,甜纳豆总是笑得很甜。
软柿子抹了抹冷汗道:“这下好了,吓了半死,差点丢了小命不说,又开不了张。我不想干了,我还下山要饭去……”
烂屁股默默无言,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其他人好像也都在想自己的心事。
软柿子等了片刻,依然没人理他,转身便走。
烂屁股这才开口道:“等等……我们来是一起来的,要走也一起走。”
臭狗屎迎上前来,“烂屁股,我们真的不干啦?”显然他不太乐意。
猪尾巴摸着自己屁股上比常人多出来那截尾巴,在旁边笑道:“不干了就不干了呗,就你那点本事,本来也就凑个热闹。”
臭狗屎道:“没问你,好好玩你的尾巴,少插话。”
甜纳豆只是在旁边嘻嘻地笑。
猪尾巴低声道:“那个人隔空都可以杀人。”向甜纳豆作势挥掌,甜纳豆便捂着脖子倒了下去装死。
“白骷髅,你觉得呢?”烂屁股看向白骷髅。
“我本来对这行当就不熟悉,如果当强盗都要这么厉害,我看我们真是不够格。”
“黑油条你呢?”烂屁股问道。
“你的功夫最好,还是你说吧。怎么样我都没意见。”他站在最后面,身体靠着树,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他的脸比树皮还粗糙,他的衣服也黑黢黢油腻腻的。
“妈了个八的,真是倒霉!”烂屁股不甘心地骂了句,握起一团雪摔在地上,“走,回去再说!”
他们住在不远处的一个山洞里,他们走在回去的路上。
走不多时,见前面倒着一个少年。
这少年正是陆凝霜,原来他追许珲去,毕竟轻功也差,没追多久就不见人影,却不肯放弃,又往前追了片刻。实在没辙,才往回走,但树多林密,已经失了方向,在林中走了一阵,越走越迷惘,又急又累,又恨自己没用,感觉眼前一黑,一下昏倒在地。
烂屁股跑上前去,蹲下探了探他的鼻息,回头对六人道:“还有气!”
六人却根本一点都不关心,一点都不着急,慢悠悠地走过来。还有点不想过来的意思。
软柿子直截了当地把这种意思表达了出来,他说:“走吧烂屁股,我们自己都快饿死了,还管别人的闲事啊。”
烂屁股根本不理他,扛起陆凝霜就走。
“这下好了,又添了个张嘴的。”软柿子抱怨道。
“笨蛋,你知道什么,”猪尾巴道,“你看他不像个有钱的?我们救了他,到时候他回报我们,我们不就发了。再次也可以和我们一起要饭,毛孩子总能要得多些。”
再说凌云被许珲扔在树上,放得平稳,时辰一到穴道自然解了。从树上纵身下来,却也不知往边走。随便拣个方向走了一炷香功夫,见不是路,便又回去,换一个方向,再走一炷香功夫。如此三次,终于走回事发地方。
只见众人各个身首异处,甚至分不清哪个头对应哪个身体,他痛苦万分,眼泪如河决堤、夺眶而出。
“竟然只有张师兄保得全尸。”他脚步沉重,慢慢挪到张礼哲身边,见他胸膛似有起伏,忙把右手食指去鼻孔一探,果然呼吸尚在。
原来在千钧一发之际,张礼哲反应敏捷,举剑挡了阴阳双煞的戈,虽然剑断,但是因此缓得攻势,只是被割破了喉咙,他手捂伤口,刚想仗剑起身,不意正见李师弟的头飞过来,暴突鱼眼,顿时吓晕,反而保得一命。
“张师兄!张师兄!”凌云流着泪唤他两声,没甚反应,旋即从怀里掏出金创药,为他施了,又将中衣撕下一条,包裹了伤口。然后在道旁拣了一处地方以为坟墓,用剑掘坑,花了几个时辰方成。浑身早被汗水浸透,而悲痛欲绝的心哪里会觉得疲惫。
这个时候张礼哲醒了,坐在地上看着凌云,凌云正拖着一具无头的尸体向坑里去,他想叫他一声,却顿觉咽喉剧痛,无法出声。又仔细看看眼前的景象,更没有起身的力气,觉得自己也像死了,只是死命拍着地,流泪。连哭都哭不大声,只是呜咽。
凌云察觉到响动,看见是他醒了,便跑过来,跪在旁边,问道:“张师兄,你怎么样?”张礼哲指指自己的喉咙,又摇摇头,泪水流得更加恣肆,两人忍不住抱在了一起。
心情稍稍平复后,一起把众人葬了,起了坟堆,虽然草草,只要能分辨。后来还要移回去的。
天已经黑了,两个人立即往客栈走。走了很久不到,都心知迷路,暗道不好,然而这个时候也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了。月亮还没有出来,也不知道会不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