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书安打算把凌陆两家世代守护的秘密传告晚辈,于是说道:“自当年我高祖携玄音玦埋名这依山傍水的边陲小镇,安居陆家庄,迄今已有一百二十余年。
“一百二十年前,武林新兴门派乾坤教教主钟离不知从何处得到两件灵气迫人的宝物,一曰玄音玦,一曰噬心石。他找到铸剑大师凌重,托他打造一柄绝世神剑,将这两件宝物的灵力注入剑中。
“凌重自忖噬心二字颇为不详,本想拒绝,然而接过宝物,却为之深深吸引。
“剑出之时,披神光曜日,射月华凌霄。凌重欣喜若狂,名之日月。
“经过几天的试剑,凌重发现此剑虽然威力无穷,却让自己的脾气变得越发暴戾,还时常心神恍惚。
“因为产生幻觉,还将妻子误杀。
“凌重愤欲毁弃,没想到钟离接信已前来取剑,凌重详说端的,劝他毁剑,钟离拒不答应。经过一番争斗,剑还是被钟离得手。得剑的钟离开始性情大变,带领乾坤教先后吞并了峨眉、武当、少林各大派,直杀得血流成河,死伤无算。却也莫名其妙地将自己的左膀右臂一一杀害,非但没有使乾坤教壮大起来,还引得教中人心惶惶。他不相信剑的魔性无法克制,于是将剑交给凌重,挟持其独子凌汉生为人质,勒令其找到祛除剑邪之法。
“凌重痛思半晌,自觉无法可取,邀我高祖相商,最后决定先杀钟离,再炼化此剑。凌重慌称只要剑主将自己的血滴入剑炉,日月剑即得重铸,让钟离带凌汉生前来交换。
“钟离子时押凌汉生至神仙洞。凌重引钟离到剑炉旁,将匕首递过,道一声:‘请!’他事先已将一把假剑放入剑炉,假剑外形与真剑完全一样,钟离看见不疑,在左掌中一划,凌重突以排山掌袭击钟离后背,欲将他打入剑炉。钟离却似早有防范,掌未到腿已至,一招游龙摆尾踢中凌重小腹。凌汉生见父亲受伤,冲上去想帮忙,凌重拖住他向后一跃,跳到石壁旁,抽出藏于石缝中的真日月剑。钟离见状,大笑三声,疾奔过去。凌重迎上,举剑直刺,钟离一闪一隔,便将日月剑劈手夺过。那时高祖正埋伏在柱后,见凌重受制,日月剑被夺,大惊失色,后悔没有早点出手,鱼跃而出就是一招陆家剑法中的‘月落流星’。他原是御用刺客,武功已臻化境,没想到钟离反应如此之快,日月剑又如此厉害,只是这么轻轻一挥,鱼肠剑应声而断。凌重和高祖一掌一拳,俱使出搏命招式。好在刚才凌重以日月剑施展出的那一刺,逼得钟离退到了剑炉边缘,步法难施,退无可退。饶是如此,他们依然迭遇险招,二人心内明白,如有失闪,让他脱离险境,必再难敌对。于是凌重见钟离一剑刺来,再不抵挡,任日月剑穿胸透背,只一把将钟离扑入剑炉。惨叫不及,二人瞬间便化为飞灰。”
“师伯,剑炉不是个炉子吗,怎么人还可以掉进去?”凌云问道。
“神仙洞的剑炉是天然形成的深坑,低于地面,如同火山口,径约五丈,深逾十丈。剑炉中央正上方的洞顶上安装着一个滑轮,剑炉旁边设一架铁绞车,上面缠着不熔绳,绳通过滑轮连接着日月剑。通过绞车取剑放剑、调节剑距离炉底的高度,通过调节剑距离炉底的高度来控制温度。炉底的温度极高,人掉进去,瞬间就会被烧成灰。”
“为什么要造这么复杂的结构来给剑加温呢?”凌云又问。
“这就跟人一样,不一样的环境历练出不一样的品格。也许主要还不是用来加温,具体效用我的父亲也没有跟我提过,就不知道了。”陆书安接着道,“凌重曾告诉高祖,玄音玦、噬心石已和日月剑融为一体,当日月剑熔化以后,玄音玦和噬心石才能重现。”
“为了证实日月剑已被炼化,高祖便掘了道长沟,引清溪水熄灭了炉火。果然在炉中发现一块晶莹剔透的月环形白玉状物,一面镌刻着‘玄音玦’三字。至于噬心石,却苦寻不见。
“其时,钟离铸剑之功举世无双,然而谁也不敢断言无人能出其右,更何况天下之大奇人辈出。为了不遗祸后世,高祖欲将玄音玦毁去,火烧就不说了,岂料连刀劈剑砍都无伤分毫,只能同凌汉生携隐陆家庄。因此物不详,遂埋于后山祠堂,希望能得以净化。
“凌风、凌云,凌汉生便是你们的天祖凌长志。
“这一百二十年来,江湖中并无人知道那一役的经过,也没有人知道凌家后人和玄音玦的下落,所以我们才能在这里度过这么久平静的生活。如今玄音玦被盗,武林上难免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我们几代人百余年守护的宁静功亏一篑,我实在难辞其咎。”
“安叔,您不必自责,对手的这次行动,一定是经过周密的计划,我们本来就处于被动,防范不到,也是情有可原的。”凌风安慰道。
“我要说的是,如今秘密已经泄露,玄音玦即使找回,我们也没有能力守护,虽然我们有责任不让其落入邪魔外道的手中,但当务之急是寻找才人兄的下落和为书鸣报仇。凌云、阿玉、凝霜,这些事你们暂时不用管,有我和凌风。只望你们能勤练武功,日后有所帮助。”陆书安郑重道。
“大伯,我爹是不是曾和姑姑一起外出学艺?”陆凝霜突然问道。
“没错,你爹和你姑姑痴迷武学,不满足于家族传授。”陆书安手抚虬髯道,“然而每问及你爹,他们师从何人,他却讳莫如深……”
“唉……”他顿了顿又长长叹息一声,微仰起头,仿佛眼中有泪,抬起头以避免流下似的,“没想到书琪一去竟再不回来……”他再把扬起的头放下恢复平视时,眼中并没有泪。
“而你爹学艺归来后,性情大变,就只顾狂喝滥饮,以致武功直线下滑。他对武学的痴迷你应该学习,喝酒则千万不能。所谓小酌怡情大饮伤身,真是可惜,你不知道他过去有多强……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陆凝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
陆书安想他是小孩子,只是突发奇想随便问问,大体并无缘故,便接着道:“我想,你和凌云明天就搬到镖局来住,弟兄家一起习武大有裨益。”
“我有陆家剑法的剑谱,在家练习即可。”陆凝霜缓缓道。
“三番五次让你过来住,你偏不来,驴子都没你这么倔的。难道怕别人欺负你?”
“我不怕!”陆凝霜瞪眼望着陆书安,似乎想表明自己的勇气。
“好,不是胆小如鼠就行,既然你不愿意住在大伯这里,大伯也不强留。阿玉,明天你不用过去了,让他自己照顾自己。”陆书安不悦道。
“那今晚?”陆玲玉话还没说完,陆书安已抢道:“今晚什么今晚?难道你还想送他,他有腿不会走吗?”
“这是排山掌法和陆家拳法,你都拿去练吧,我看你也用不着别人的指点了!”陆书安从案下取出俩本,扔到陆凝霜面前地上。
“谢大伯!”陆凝霜两眼含泪,将本拾起,收入怀中。
凌云背着陆凝霜,施展开轻功奔跑在回庄的路上。
陆凝霜只听两耳风响,四外虫鸣,又觉夜凉如水,神清气爽,终于放松下来。
“你干嘛不上你大伯家住啊?”凌云问道。
陆凝霜迟疑片刻道:“我说了,你一定会说我幼稚。不过我也不怕你说。我爹生前最怕孤独,如果我不回去,家里就一个人也没有了,我实在不忍心,我得回去陪他。”
凌云觉得心里一热,柔声道:“阿霜,我知道你心下过不去。但是你想想,现在你爹一定已经和你娘团聚,而且还有你的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他们现在是一大家子人了,他哪里会是一个人呢,他怎么会孤独呢?”
陆凝霜眼眶一热,微笑道:“谢谢你,云哥。我不会再执着了。”
没有人再提,陆凝霜仍旧没有到他大伯家住,陆玲玉仍旧过来照料他的饮食起居。
从此以后,他的脑子里只有两个字:“报仇”。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可以看到玉面蛇妖那双毒蛇般的眼睛。他为自己当时的恐惧感到羞愧。为了克服恐惧,他每晚都趁陆玲玉睡着之后,偷偷溜出去,跑到父亲坟前睡觉。那里当然不止有一座坟,那是一片坟地。
开始的时候,他睡不着,所以总可以在天亮以前、在陆玲玉醒来以前,回到床上。
这是一段极其痛苦的岁月,在那样的夜晚,他会因为听到风吹草木的“沙沙”声而浑身颤抖,他会被老鼠活动的声音,吓得躺在地上蜷缩一团,一动也不敢动,他会突然想跳起来狂奔回家,钻进温暖的被窝,用被子把自己整个包裹起来。
然而他坚持下来了,无疑是仇恨给了他力量。
热爱给人力量,仇恨也给人力量,你难以否认,仇恨的力量有时甚至更为强大。
而他把这种力量变成了提升自己的动力。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任何人,只要能够源源不断地从仇恨、愤怒、痛苦中汲取养分,都可以使自己变得很强。
后来他可以睡着了,但被某些凄厉的叫声惊醒以后就再也无法入眠,那是更加恐怖的时间,那种情况往往使他陷入更加恐怖的场景,清醒又非完全清醒,而是一半梦中、一半现实。他也许梦到正和活着的父亲一起吃饭,然而翻一翻身就碰到了父亲冰凉的石碑。他有时梦到自己从玉面蛇妖的剑下救出了父亲,欣喜若狂,然而睁开眼,父亲已死了,仿佛又死了一次。
后来这种恐怖的场景他也习惯了,醒来又睡去,醒来又睡去,醒来即是醒来,和在家里,在床上,感受到的没有什么不同。
睡过头的时候,他就对陆玲玉说是起得早,到远处练功去了。
这种情况持续了整个夏天,直到某一天他突然觉得没有必要了,也就不去了,正是直到那一天他才是完全克服了这种恐惧。
然而有没有克服所有的恐惧呢?是否以后遇到所有可怕的事物、东西、人都不会再害怕了呢?
他不知道,他只是开始佩服自己了。
当一个人老去的时候,回忆过去的自己有值得佩服的地方,也总是一件美事,总也不枉此生。
何况他还只是个少年。
季节渐渐入了秋,前院的银杏如火,燃烧着萧索。
这一日,陆凝霜正在院里练剑。
陆玲玉倚在门傍,看他舞剑飞花、飞花叶落,确有许多精进。
可是突然,他目露凶光,挺剑直刺向陆玲玉。
陆玲玉大吃一惊,却知他已失心智,二指一拨剑身,顺势转到他身后,点了睡穴扶住,不禁叹道:“练了这几月,精进不少,却兀自差劲得很。恨不是练武的好材料啊,我又该怎么帮你呢?”
凌风从隔壁出来,正好目睹这一幕,朗声笑道:“你又何必如此心急,他等到猴年马月能赶得上你,你还不急白了头。”
“凌风哥,你这话说的。其实他的悟性还是蛮高的。只可惜他体质太弱,这么一练就是两三个时辰,对我们来说可能没什么,对他来说就吃不消。”陆玲玉道。
“只要他意志坚定,锲而不舍,相信一定能弥补先天的不足。”凌风道。
“在的时候,还望凌风哥你多加指点啊!”陆玲玉笑道。
“一定。小云最近也在拼命练功,他不像凝霜这般沉得住气,这些日子,已经快憋坏了,总闹着要出去找寻阿爸。你不如带凝霜到镖局去,让他们一起练功,互相扶助。只要时机成熟,我也好建议你爹带他们出去见见世面。”凌风道。
“凌风哥说的是了,待我再劝劝他。”陆玲玉将陆凝霜抱入内室去了。
天蒙蒙亮。陆凝霜悠悠醒转,看见陆玲玉靠在床头,鬓发微乱,一脸倦容。他轻轻掀开被子,想下床小解。陆玲玉感觉到动静,还是醒了。
“阿玉姐,你一直守在这儿啊?”陆凝霜诧异道。
“你劳累过度,睡了两天了。以后别再这样透支身体了知道吗?”陆玲玉心疼地瞧着他道。
“爹以前为对姑姑的感情痛苦自责,每到不堪处,便疯狂练功,以致反遭侵噬,功力不进反退,我可不能重蹈覆辙。”他心想。然后歉然道:“阿玉姐,这两天辛苦你了。”
陆玲玉微微一笑,“有件事跟你说,让你到镖局去住,你可愿意不愿意啊?”
“当然,当然愿意。”陆凝霜腼腆道。
“太阳打西边出来啦。之前宁可惹我爹生气都不肯住,如今一说就肯了,看来真是长大了。”陆玲玉说着摸了摸他的头。
“我本来就不是小孩子。”陆凝霜笑道。
“凌云也在那边,他本领过人,你要多跟他学习。要多和弟兄家玩,开心点,多说话,别总跟个闷葫芦似的。”陆玲玉按着他的肩,叮嘱道。
“知道了,阿玉姐。我们以后不还是一个屋生活吗,只要我有什么毛病,你随时为我指出来。”两人相视而笑。
“我要去尿尿了!”陆凝霜说着轻快地跳下床,奔厕所去了。
二层小阁,翼然湖上,飞檐翘角。窗户支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负手站在窗前,注视着平静的湖面。一个秀丽的少女,恭恭敬敬地站在他身后。一只高冠雄鸡,耷拉着眼皮,立在少女脚边,鸡冠来回蹭着她的绣鞋。
“师父,噬心石还是没有半点线索。”少女颦眉道。
老人回头看了她一眼道:“无痕,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好……还是这副心事沉重的样子。自那天以后,你就一直没有笑过。”
“徒儿……徒儿……”无痕吞吞吐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百善孝为先。’你没有错,只是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为师实在不愿看见你再这样郁郁寡欢下去。他对你有生育之恩但全无养育之德,你又何苦过分悲伤!”老人长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趁现在三大派还没有发现我们的行动,我们必须赶紧找到噬心石。但现在却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徒儿罪该万死!”无痕突然跪下。
“你起来。为师不是要责备你……”
无痕又站起来,沉默片刻后,说道:“师父……我父亲所提到过的危险……我总觉得玉面蛇妖似乎不只是为杀我父亲去的,可能她的另一个目标也是玄音玦,不过当时并不知道玄音玦已经在我手里,我担心已经有其他人知道了神剑的秘密,甚至有可能玉面蛇妖就是三大派的人。”她神色凝重地推想,望一眼窗外又望一眼地面,目光最终停留在老人的背影上。
“你放心,三大派是绝对不愿意和玉面蛇妖产生任何联系的,而其他门派我还不放在眼里。”老人傲然道,身板挺得更直。
此时屋内外阒然无声,微风吹动轻罗帘幕。
突然,一柄银钩从屋顶落下,扎入窗内,就好像一弯新月从天而降,老人向后一跃避开,轻盈得也像帘幕被微风吹动一般。
只听哈哈大笑两声道:“神剑在手,天下我有!”
一个人从窗外翻了进来。
可谓:从此江湖波澜起,不尽腥风血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