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兄,多年不见,还是宝刀未老啊!”那人从窗外翻进来,就好像一只狗熊跳了进来,你如果不是亲眼见到,简直不敢相信,如此体态的人,竟能做出如此高难度的动作,还做得如此轻灵。他一进来,这间屋子简直像小了一半,原本很宽敞,突然就逼仄起来。
“是有很多年了。”老人道。
“不是很多年,是十五年,你我阔别已有十五年之久。”
老人笑了,能有一个人把和你分别的年月记得如此清楚,你很难不感到由衷的欣慰。
“凭江兄的武功,就算没有神剑,又有谁还是对手,何必还这么执着于外物?”
“那你为何不舍弃手里的冷月钩呢?”老人脸上的笑容已消失,“因为有钩无钩,杀我的把握自然也不会一样,说吧,谁让你来的?”
那人愣了愣,似乎没有立刻理解他的意思,隔了片刻才笑道:“岂敢岂敢,江兄不要误会,刚才真的只是打个招呼而已。我还不笨,还知道能和鹤青先生做朋友总比做敌人强的。”
“一见面就动手,未见面就先动手,做你许珲的朋友如此令人提心吊胆,和做敌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江鹤青脸色更沉,“说吧,你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许珲也不再笑了,他的表情简直已比哭还难看。“目的!江鹤青!既然你对我的误会如此之深,见到我如此不悦,我走就是了!”他显然恼极,转身就走。
江鹤青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赔礼道:“许兄,别生气,你知道我的处境,疑心病重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体谅体谅!”又回头对无痕道:“还不快端张椅子过来!”
“你确实让我生气了,不过谁让我把你当朋友呢,朋友之间解释开就好了,我要是还生你的气就是不把你当朋友了!”
“耿直!你能够找到我,实在是让我吃了一惊,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不但你吃惊,我也很吃惊。”
“此话怎讲?”
“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找你,我刚好从这儿经过,就看到你站在窗前。”
“啊?这么巧?”
“还真是危险,被我看到倒不打紧,要是被三大派的人看到,那就糟了。”
“不过他们之中认识我的人应该已不多。”
“总还是有。”
“看来我以后还是少站在窗前比较好。”
“是啊,你在窗前看风景,别有用心的人很可能就在外面看你。”
“哈哈!”江鹤青又笑了。一个人总是站在你的角度为你考虑问题,你也很难不感到由衷的高兴。“到饭点了,走,我们去把盏痛饮一番,我做东!”他又回想起当初许珲舍命救己的情形来,心中感慨万千。
原来,自从钟离死后,乾坤教群龙无首、内外交困,三大弟子对教主之位你争我夺互不相让,最后在八大长老调停下,决定先比谋略再论武功以定教主之位。其时,少林、武当、峨眉三大派逃散及投降的弟子早已暗中相约筹划,欲乘势复兴,重振旗鼓。就在九月九重阳之日,乾坤教八方分教首领、八大长老、三大弟子聚于云占山教坛推选教主。眼看教主人选即将着落,突闻喊杀震天,三大派高手率数千弟子四面攻上山来,里应外合,杀得乾坤教众个个措手不及。这一战可谓是遮天蔽日,征云逐雾,最后八方分教首领尽皆受戮,八大长老为掩护三大弟子逃走,死战到血尽气竭。峨眉山、武当山、少室山刀兵并举,三大派光复,乾坤教在武林再无立足之地,残部四散。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武林往事了。而不为人知的是,大弟子一支十余人隐于长白山,江鹤青即第三代首领。
十五年前,江鹤青为寻乾坤教旧部,重踏中原,不意被峨眉弟子发现,中毒受伤,幸遇许珲,力杀十余人救下。江鹤青心中感激,又与他一见如故,便将自己是乾坤教弟子后人之事告诉了他。许珲也告诉江鹤青,他与峨眉派有不共戴天之仇。在他十岁的时候,峨眉派的仇敌因为受伤,倒在他家门口。他父母见之不忍,为他们包扎了伤口。待峨眉弟子赶到,竟连他父母一并杀了。许珲大骂三大派都是些仗势欺人的狗杂种。两人同仇敌忾相谈甚欢,养伤论武,半年后因江鹤青要回长白山,方分道扬镳。
春晖阁的雅间里春晖融融,桌子上已经摆满了菜:麻婆豆腐、回锅肉、口水鸡、夫妻肺片、肥肠血旺、麻辣牛柳、香水鱼,全是巴蜀美味。杯中已经盛上窖藏的美酒。江鹤青和许珲几杯下肚,顿觉眼花耳热、意气霓生。
“这些年,不知许兄境况如何?”江鹤青问道。
“我还不是四海为家,干些劫富济贫的买卖,乐得逍遥。”许珲又吃一杯道,“只是现在年纪大了,觉得这买卖也不大好。通缉犯嘛,想过安宁的日子也没办法了。”
“许兄,不如还是依我之见,加入我教,共图大事,功成身退,保你无虞。”江鹤青道。
“功成?你是说一统武林?”许珲笑道。
“那是过去。乾坤教早已不再把一统武林作为目标,何况那根本是天方夜谭。真正能一统武林的只有朝廷,要一统武林除非去当皇帝。我现在只望能继承先祖遗志,铲除三大派报仇雪恨,再将乾坤教发扬光大,成为武林第一大派就够了。”江鹤青手捋长须道。
“这也不容易啊,江兄,有个消息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什么消息?”
“峨眉派已经得到了噬心石!”许珲圆睁环眼,故意压低声音道。
“怎么可能!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可靠吗?”江鹤青大惊,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那天我夜投客栈,无意听得隔壁张仪天所讲。”许珲道。
“张仪天?你是说峨眉派大弟子?”江鹤青问道。
“没错,也是逸飞老儿最得意的门生。”许珲道。
江鹤青此时终于想起来哪里不对:武林人士都知道乾坤教的日月神剑,但是知道日月剑与玄音玦、噬心石之间关系的人却没有几个,而他并没有将这秘密告诉过许珲,他怎么知道的?沉吟片刻,还是选择直接问道:“许兄,你怎么也知道噬心石?”
许珲笑道:“传闻噬心石和你们乾坤教的神剑有关,欲得剑先得石,看你的反应一定假不了了。”
“看来神剑的秘密早就称不上是秘密了。”江鹤青忖道。
许珲又饮一杯,“钟离武功原不算太高,那时候峨眉派还是乾坤教的靠山。后来钟离能横扫三大派,日月剑的威力可见一斑。谁不知道,谁得到这把剑,谁就能够称霸武林,只不过因为它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家索性绝口不提心照不宣而已。”
少时,江鹤青神色凝重道:“这把剑,乾坤教当然也是志在必得的,若不是许兄告知,我还不知道情势已岌岌可危,事到如今,我想拜托许兄,在做买卖的时候顺便帮忙寻访一下,当今世上还有没有铸剑高人。”
“所以你已打算去峨眉山蹚浑水了?”
“我不得不去。”
二人又饮半晌,尽欢方散。
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江鹤青当然不得不去,但是现在还不确定,所以他就让无痕先去探听虚实,按下不表。
陆凝霜到安远镖局住下,每天夙兴夜寐,刻苦如前,镖局众人无不对他刮目相看。凌云看他练得过了便会提醒,因此身体上倒不再出现什么问题。
安远镖局的人员构成和大部分镖局不同,只有很少一部分镖师是雇佣的,大部分都是总镖头陆书安的嫡传弟子,和门派倒有些相似。
陆书安最小的弟子十三岁,叫苗可,生性活泼。凌云第一次见时,她正在竹林练剑。
凌云问:“你叫什么啊?”
苗可道:“你叫什么啊?”
凌云道:“我没叫。”
苗可噗嗤一笑。她笑起来,露出两个小酒窝,凌云觉得心里美滋滋的。
“你知道吗,你刚才这么练剑是不对的。”凌云认真看着她道,“你要用心去聆听剑的心声,感受剑的快乐,使自己也快乐。而不是好像在和剑打架似的,练的这么费劲。不信你让我试试。”说着伸出手去。
“好啊。”苗可将剑递过。
凌云轻抚剑锋,打个起手,便舞将来,端的是好剑法:
矫若蛟龙腾水面,威比猛虎扑林间。快似枉矢掩星辉,慢如烟海起山峦。掌落洒脱,步踏逍遥。剑明丽,身缥缈。明丽处,清光闪闪;缥缈时,霞蔚云蒸。翠竹掩映,白衣绣光。剑眉青山一色,星目顾盼神飞。
苗可蹲在一旁,两只小手捧着粉脸,看得“哇哇”赞叹。
凌云喜欢和小师妹玩,苗可也是亲近这个师兄,平日练剑两人也不约而同在一起,连其他师兄都疏远了。
“师妹,我们好久没一起练剑了,今天……”李师兄道。
“我和云师兄已经约好了。”苗可抢道。
“师妹,我们来下棋吧。”黄师兄道。
“抱歉师兄,我要去和云师兄放风筝了。”苗可一溜烟跑了。
“师妹……”刘师兄话还没说出口。
“云师兄,我们去练剑吧。”苗可看见凌云走来,便迎上去。
众师兄弟没一个打得过凌云,他们乘凌云睡觉时把蜈蚣扔到他的鞋里,凌云只装没发现,等他们走了就抓起来晒干挂在房门上。时间一长,房门上蜈蚣、蝎子、毒蛇、蜘蛛挂了一排。苗可看到觉得又可怕又有趣,问他哪儿来的,凌云只说是师兄们送的礼物。
天蒙蒙亮,青石板上因昨夜的雨还湿漉漉的。川西宁音镇善缘街尽头,安远镖局的大堂内,两排廿六人并在正中,堂上一个浓眉大眼阔口虬髯的中年正在训话。两个后生,一高一矮,负手立在最末。高个的老是动来动去,一会儿戳戳前面的张礼哲,一会儿摸摸旁边的陆凝霜,正是凌云。
昨天陆书安就发下通知,今天要保一趟很重要的镖出门,看大伙儿早上的精神头再抽选人手。
“此次送的货,是峨眉派给武当掌教的寿礼,贵重至极,大家千万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万勿轻视!切记!”陆书安浑厚的声音响彻厅堂,传人众人耳里。
“小云,在众人之中,你虽武力最高,但少不更事,一路上多向兄长叔伯们学习,切勿骄顽急躁。”
“是,师伯。”凌云笑着答道。
“凝霜你……算了,你也去吧。”
陆凝霜微笑点头。
两个人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这次能够出去见见世面都觉得非常高兴。
“凌风、阿玉你们留下打理镖局事务。你,你,你……也留下。”陆书安指道,“其余人,大家准备停当,即刻启程。”
“是。”众人齐道,各自散了。
凌云跑到厨房,“小师妹,你果然在这里!”
苗可正坐在灶旁烧水,见凌云凑过来,抬起银盘似的小脸道:“云师兄,这次你也要走镖去吗?”
凌云摸了摸她头上的丫髻,微笑道:“是啊,师兄平时总是巴望着这天,可是临到要走,突然发现有些舍不得你呢。”
“早点送到,早点回来啊,你走了我也不知道要找谁玩了呢。”苗可道。
“还有其他师兄嘛。”凌云摩挲着苗可的丫髻道。
“他们都是呆子,才不要和他们玩呢。”苗可噘着嘴道。
“水开咯!”苗可跳起来去端壶。
“小心烫!我来吧。”凌云也伸手去端。两个人的手刚好碰在一起,又都骤然往回一缩。苗可觉得心里一跳,面上一热,微笑着低了低头,避开了凌云的眼神。凌云的眼神落在苗可红扑扑的脸上,那股融融的暖意好像隔空传到了他的心里。
“你还不去外面帮忙,当心师父责罚你。”苗可道。
张礼哲是陆书安的二弟子。凌云从厨房出来,脸上尤带着笑意,被他尽收眼底。
待凌云走近,张礼哲便凑到他耳边道:“云师弟,你又去调戏小师妹了?”
“张师兄,我先称你一声师兄,但是我要说的是,放你的狗屁!”凌云一板一眼道。
“还不承认!你看,脸都红了。”凌云的脸本没有红,经不住他这么一说,倒真有些红了。张礼哲又向正在装货的师兄弟们瞥了一眼,有的也正看着他们俩,一边搞得“砰砰”直响,似乎把装货当做一种发泄,“你看看他们,那表情,那动作,还不赶紧,当心被他们恨死。”
“师兄,你错了,我根本不在乎。哪怕只有他一个人不恨我,这也就够了。”凌云指着陆凝霜大声道,似乎故意要让其他人听见。
凌云小跑过去,陆凝霜刚把一个箱子封好。
“来,阿霜,我们一起。”凌云弯下腰,把手伸向箱子底下,微笑着看向他。
“嗯!”陆凝霜点头。两个人一齐使劲把箱子抬上镖车。
辎重都上了车,众人又回去饮一回茶,说会子话。一十六人并五辆镖车便开上了善缘街。小黑摇晃着尾巴,跟在凌云身后,不时抬头眨巴着眼看看主人,跟了一会儿渐渐放慢了步伐、停下来、蹲坐在路中央。
苗可站在镖局的台阶下挥着手,这已经是凌云第八次回头了。直到苗可水汪汪的眼睛消失在路的尽头,直到凌云的笑落下了地平线,太阳才刚刚出来而已。
苗可呼吸着清晨的新鲜空气,沐浴在曙光下,感到清新温暖,颦着的眉却展不开,落寞地进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