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吧
“当我只身负起行囊,从那个罪恶的世界里出逃,心中只有迷茫,丝毫没有前进的方向。我只是冥冥地知道,沂,那个我们曾经住过的地方,或许有我的归宿。”——2021年3月9日,芷
“喂!你。”
从睡梦中艰难地睁开眼,脑子里依旧昏昏沉沉。她发现,车厢里原本甜到腻人的奶油瓜子味儿,和那令人作呕的脚臭味儿似乎都已散去,而那种苍蝇嗡嗡似的私语声,此刻也都安静下来。
缓了好一会儿,芷这才认出眼前的那个流着油汗的胖脸是大巴车司机。
那司机带着很轻蔑的神色,眯着眼,上下打量了她一轮;而她注意到,这人正拄着一根鸡毛掸子,肚皮上的肥肉,裙摆似的垂下来。
大概是要下车了。芷在心里悄悄地说。
果然。
“到点儿了,下车下车,赶紧的!”那胖子艰难地向前挪了挪,嘴里嘟嘟囔囔的说些什么,“真是,啥时候了,还搁这儿睡着呢……”
撑着椅背起身,芷,挤过那个胖子所留出的缝隙,摇摇晃晃地向车门走去。临走前,她下意识回头瞟了一眼,发现那司机正用鸡毛掸子很用力地抽打她刚才坐过的位置。
芷的喉头动了动,似乎要说些什么,可终于还是没有说,只是摇着头走下去。
……
破大巴启动返程,扬起的灰尘有山一样高,呛得她直咳嗽。不知过了多久,烟尘散去,她终于辨认得出那块生锈路牌上的字迹。
沂,136号。
她想起,在7年前,姥爷第一次带她来这儿,看到的也是这个路牌。只不过,那个时候的路牌还是新的,记得好像还是蓝底白字的呢。
“到了。”芷大声说。四下里,一个人也没有,虫鸣也难听到,这话显然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垂下头,看了眼怀里有点发霉的老盒子。
这是姥爷走前留给她最后的东西。
这盒子似乎给了她莫大的信心,于是她抬脚向前走去——
“咕~”
这个时候,芷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吃上一口饭了。摸摸身旁的挎包,更添了几分绝望——水壶不见了!她想起来那水壶就放在车地板上,走的时候太匆忙,这事,就忘得一干二净。
累得走不动,饿得更走不动。
芷颇为泄气地一屁股坐下来,再也不想动。
天空里,干净,澄澈。在这样的山中,星星也颇多,参差不齐的闪着光。芷举起一只手,五指张开,伸向天空。星星,就漏过指缝洒下来。
真美。她在心里大声说。要真这样躺着到死倒也挺好。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芷一个激灵,翻身爬起来。脸正火辣辣地发着痛。“没出息!”芷大声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正是这只手送来了这样的耳光。
“我感激你,左先生。”她轻声说着。
她管自己的左手叫左先生。其实,芷给自己的每一个器官都取了名字。
扶住冰凉路牌的杆子,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远方眺望着。
她看到了什么?
夜。
事实上,她什么也看不见。远处,只有无尽的黑,凝集成一团压抑的颜色。
脚下似乎有路——如果这唯独没有草的小径也算路的话。
“当他人在聚光灯下狂欢之时,我有勇气向黑夜深处走去。”
正当她准备迈步向前走时,心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诗。
她很喜欢这句诗。
“真好!”她大声的说。旷野以深远的沉默作为回应。
这是谁写的?她在心里大声问,却并没有什么人去回答。
为什么会有这句诗?这句诗又何以在这个档口跳出来?
老实说,她也不知道。
……
不知走了多久,她逐渐听到了流水声。
月亮渐渐显出它的脸色,虽然暗淡,好歹是有些光。
远处的黑夜里,似乎藏匿着山的轮廓,她也就知道大抵是到了山前。
“水好啊。”芷很隐秘地笑了,向下走,水在月色里反着不平凡的光。“姥爷说过,有水就有活路。”
姥爷……
芷再一次感受着掌心里那小盒子的温度,鼻子一酸,似乎要哭出来。可她很用力地咽了一大口口水,似乎这样就能把眼泪逼回去。
“哭很没出息。”她大声说着。
远处的山传来阵阵回音,可听上去就变了味道——
没出息……
没出息……
没出息……
是啊。她偏着头,嘴角划过一丝苦笑。
没出息。
虽然她并没有哭。
远处,有一处蓝色光点,很稳定地发着光。芷不知道那是否是鬼火,心里有一些害怕。
但她还是固执地向下走。
当双脚感受到湿润,芷明白自己已经来到了河边。她想起来自己的这双鞋应该是破了个洞——好像是姑家的那个女儿穿过不要的。
她记得她叫汝柳。
不像家里其他人,汝柳对她一直挺好。
芷蹲下来,借着月光,向河水里照了照自己的脸。
一张布满灰尘的,瘦削的脸。这使她看起来像极了难民。
难民?她歪着头,仔细想了一想,觉得很可笑,却又贴切无比——自己这不是难民又是什么?
捧起水洗洗脸,芷觉得有了些精神。再捧一些,喝上几口,嗓子也不再干得发痛。
水真好。她在心里这样夸赞。有水就能活。我看见了水,说明我能活。
“我能活。”芷默默的把颤抖的拳攥紧了。“还能有尊严地活。”
她继续向前走了。
……
走着走着,她感觉自己有些恍惚。那再十多年里反复经历的梦,此刻居然在眼前铺展开来。
她记得明明是黑夜,可现在却亮得如此纯粹。四周,原本应该有山,而且还应该有不少。可现在,除了一望无际的水面,什么也没有。天上的云,悠哉悠哉地浮动着。
这里简直是由白色和蓝色两种颜料调制而成的图画。
一切都那样真实可辨,可是,她从未来过此地——十多年里她已经反复确认过了。
湖的正中央,远远的立着一个人。阳光很自信地撒下来,芷。不得不用手搭起凉棚,眯着眼睛仔细看。
可还是看不清。这么多年,那人一直这样站着。而这个人的死活,芷并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个人就是这样站着,不向她走来,也不向远方走去,只是这样立着,立着。
一阵风吹过,那人的长发在风中轻盈地飘起来……
和长发一同飘起的,还有那并不合身的病号服。
“喂!”芷迈开步子,踏入水中。
根据经验,她知道这片水面自己能走。这段路程虽然看上去不远,可在梦里她一次也没有追上过那个人。
不过固执如还放开胆子跑过去。她惊喜地发现,这一次,距离在可见的范围内缩短!
这时,恐怖的事情出现了。
当她跑到一半的时候,水面竟突然失去了支撑!不仅如此,反而用力地将她向水面下拉扯!芷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将自己向湖水深处拖去,于是她用尽全力挣扎着,可是徒劳。
水漫进了口鼻,直直地灌进肺部,又漫过了双眼,最后,漫过了一切……
无尽的窒息感深深包裹着她,芷还想继续挣扎。可她,早已是饿的精疲力尽,哪里还有挣脱的可能?
我要死了吗……
……
芷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她躺在小小的摇床里,阳光穿过玻璃窗小心地透下来,在小小的摇床上铺成金黄的一层。而母亲就在身侧,轻轻地摇着床,眼神里溶解着慈爱与幸福。
“妈妈!”芷大声叫着,可发出的却是哭声。她伸出手去,想要攥住母亲的一个食指……
突然间,天暗下来,自己已经在衣柜里。
她想起来,那时候自己应该5岁了。
衣柜有缝,她能看到外面。
能看到外面!
外面……
外面……
外面……
究竟是什么?
“轰隆——”
霹雳,急急地从窗外闪过。借着这唯一的光,她看见那个男人扭曲的脸,和他那手中滴着红色液体的刀的银光……
啊!
母亲在地上躺着……
母亲?那是……
地上……地上有什么东西……
可在地上……
都是红色!
红色……
红色!
母亲,支离破碎地躺着,嘴角的血沫源源不断的溢出来……
溢出来……
溢出来!
“妈的,这婆娘该不会死了吧……”
那个男人把刀向墙上一剁,冲母亲身上吐了一口口水,很愤怒地说着什么,甩上门,退出去……
而这时,在无可遏制的颤抖中,芷,清清楚楚地看见,母亲那张残破的脸,缓缓的向衣柜转过来了!
母亲的双眼瞪得很大,苍白的嘴唇颤抖着,似乎要说些什么话……
“妈妈!”
芷猛地睁开双眼——
嗯?
我在哪儿?
她勉强撑起身,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一低头,左手缠了石膏。
身下的铁板,应当属于一辆皮卡车车斗。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车摇摇晃晃,倒真有些摇篮的味道。
铁板上铺了土。芷用右手轻轻捧起一些,放在鼻尖嗅了一嗅,感到无比安心。
这是独属于大地的朴实气息。
也是,城市里的烟火所鄙夷的气息。
环顾四周,她惊喜地发现了田野。
田地不甚辽阔,可能是被山峦限制的缘故。
地里零星散落着小土包,想必是谁家的坟头。
那花花绿绿塑料袋包成的“稻草人”,在风中飞舞得煞是好看……
“大姐姐你醒啦!”
芷迅速过回头,看到一口白牙。
这口白牙的主人,是个皮肤黝黑的半大孩子。看上去年龄不大,约莫十二三岁。这孩子手里紧紧抱着一个竹筐,里头似乎装了什么东西。
“你是……”
“张森林!五行缺木,大奶奶就叫我这名了。”这孩子很快翻了个身坐起来。似乎很久没逮着个人说话,这孩子显得异常兴奋,自顾自的絮絮说起来:
“哎!你真不知道当时多惊险!就刚才跟二爷爷从大集往回赶,赶着赶着就看见姐姐你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二爷爷正想问你可想搭个顺风车,谁曾想你身子一歪,噗通一声,直接扎沂河里了!你看……”
芷这下总算明白了。她面朝这孩子微微鞠了个躬。
“多,多谢。”
“嗐,多大事儿!”张森林摆摆手,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我们老街的人都是这样嘛!那三爷爷还说什么,呃,救人一命,胜、胜……”
“胜造七级浮屠。”
“哦对对对对,胜造七级浮屠!”张森林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嘿嘿笑起来。
芷看着对面的少年,觉得这个孩子身上有种非同一般的气质,虽然说不上来,却是那样令人亲切。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应该是——
“咕~”
令人窒息的沉默。
“呃……那个……”
芷感到自己的脸正在发烫。
“哦,差点忘了!你瞧我这脑子!”张森林一拍脑袋,旋即向身旁的包里扒拉,好一会儿,终于摸出了什么东西,就连忙塞到芷的手里。“二爷爷说你是饿得低血糖什么的……唉呦,反正我不懂!饿了吧?这烧饼还热乎呢!吃!”
因为实在是太饿了,芷并没有多想,两块烧饼就通通下了肚。虽然烧饼不大,没有水就着吃还有些噎人,可足够她恢复一些精力了。
“对了,还没有问你叫什么呢!你叫什么呀?”张森林忽然问道。
芷的嘴唇动了动,名字到了嘴边,略加迟疑,却又咽下。纠结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真的假的?!”张森林的嘴张得很大,足以一口吞下个鸡蛋。“为什么啊?”
芷的目光瞥向别处,笑意浮现,却是嘲弄的弧度。
“你……知道飞蓬吗?”
“当然知道!二爷爷管它叫小菊花哩。”张森林点点头。
“飞蓬的一生,漂泊不定,四海为家。难得寻到一片僻静的土地,不出两年,又要开启新途……”
“多有意思!”张森林抻了个懒腰,眼睛里闪着光。
“有意思?”
芷缓缓抬起双眼,在张森林错愕的目光中继续说下去。
“飞蓬,在郊野努力伸展她的枝芽,已经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报偿给这个世界了……可这世界又是怎样对她的呢?”
“小菊花。人们只记得菊花,谁还会记得飞蓬这个名字?”
“这真是对她平生努力的,最高级嘲弄。”
芷把脸凑近目瞪口呆的张森林。
“这样的生活,叫做有趣?”
“一个涉世未深的半大小孩儿,你——”
“姐姐,你有家人吗?”张森林突然问出这么一句。
“嗯?”
“我说,你有没有体会过没有双腿,也没有爸爸妈妈的日子?”
芷的大脑突然之间一片空白。
随即,张森林笑着,卷起裤腿——
假肢。
木头雕的,虽然很努力地在上面做了些歪歪扭扭的涂鸦。
芷,震惊了。
假肢?!
可这孩子明明……
一时间,她只觉喉头发紧,舌头发硬,什么话也说不出。
“姐姐,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飞蓬的生活很有意思。”张森林的目光移向远方的旷野。“能出去走好呀。两只脚走啊走,量天,丈地,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看星星,又看看月亮。闻闻小花,促进小溪旁洗把脸,累了就停下来休息……多好。”
“如果可能,我也希望走出去。毕竟——”
“没有比脚更长的路了。”
尽管张森林始终阳光的笑着,可芷分明嗅到了一股隐藏得很好的悲伤。
此刻,面对着这个孩子,她终于明白,那股熟悉的气息究竟是什么了。
于是她感到十分内疚。
“……对不起。”
“没什么。”张森林微笑着摇摇头,视线收回,重新聚焦在对面的她身上。“姐姐的心情……多少我也能理解一些。”
“那你怎么这么多爷爷奶奶?”
张森林一听,就哈哈大笑起来。
“哎呀,都是老街的家人嘛!”
“老街?”
“对!老街!”张森林颇有些兴奋地凑过来,“去了老街,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芷心灵深处的一根弦悄然拨动。
“一切?”
“对,一切!”张森林把带泥的小手放在胸前,轻轻闭上双眼,那神情,仿佛是忠诚的信徒在祈祷。“在老街,大家都有各自的苦难。但正因为每个人的苦难都不一样,大家抱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有更温暖的力量!”
芷有些心动,不过她仍然理智地保持着平日的谨慎,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那我们现在这是……”
“回老街!”张森林打开竹筐很快地看了一眼,又把盖子盖上。“姐姐之后要去哪儿?有什么打算吗?”
“……不知道。”
“那就去老街看看吧!在老街,每个人都能有尊严的活着!”
恰似晴天里起了一个霹雳,芷的浑身都抖擞了一下,眼里闪出一丝希望的光。
有尊严的活着!
也就是说,我不用再看人的脸色生活了?!
“……真的可以吗?”
“嗯嗯!”张森林点头如捣蒜。“正好,明天大哥也就回来了,他肯定会帮你的!”
“……大哥?”
张森林露出了只有孩子才能拥有的狡黠笑容。
“嘿嘿……保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时,张森林打开小竹筐,从里面掏出一个毛茸茸的黄色小东西,塞到芷的怀里。
“这是给幼儿园孩子们的礼物,给,送你一只!”
芷低头一看——
是小鸡仔!
芷总算明白一路上那叽叽喳喳的是什么了——她还以为是车的声音呢。
这黄绒绒的小东西,很敏捷的跳到她的手上,用黑豆大的眼睛抬头张望着,不时发出惹人喜爱的叫声。
这没有眼白的小家伙是多么真诚,是多么惹人怜爱!尤其是对于芷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又怎能抵挡得了此等萌物的诱惑?
芷的一绺头发垂了下来,那小鸡仔就跳过去啄。一缕温和的笑容,在她的嘴角浮现。她躺下来,把小鸡仔捧在手心里,举向天空。
好吧,无论如何,都不会比之前更糟糕了吧……
芷在心里对自己柔声说,随即,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