鸩
“你知晓一切,但愿你能活下来。倘若你能活下来,我们这里的一切,都能得到应有的救赎。”——『未知年份』,李璟
拉开窗帘,又是新的一天。
江漓迷迷糊糊地揉着头,又迷迷糊糊地打理着自己,缓了好一会儿,头脑才算清醒一些。
一只半大的小山雀降落在她的窗沿,呆头呆脑的打量着屋里这人,看着她由蓬头垢面变得干净整洁。
江漓一个转身,正和这小东西对视,不由得笑起来。
她伸出手,小家伙竟扑棱棱飞到了手上,落稳后,又轻轻啄了两下。
江漓静静注视着这圆滚滚的小不点,内心的烦躁,正一点点褪去……
……
“叮铃铃——”
半梦半醒间,江漓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拿起电话一看,才凌晨3:00。
本就辛辛苦苦打工一天的她,此刻更是头昏脑胀,眼前的屏幕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
在这个时间接到电话,江漓不免有些恼火——想必无论是谁都这样。
“谁啊?!这个点还打——”
“怎么说话呢?”
听到这个往日里无比熟悉的声音,江漓浑身打了个激灵,咕噜一下子从床上翻身起来,可谓是瞬间清醒。
“……妈。”
“那边还好吧?”
“……嗯。”
“四六级准备了吧?”
“……准备了。”
“那你可得抓紧了,你赵伯伯的儿子已经把四六级都过了,现在正在准备考雅思,之后还要出国呢。你——”
江漓打断了母亲的话。
“……妈,我才大一……”
“什么叫才大一?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未雨绸缪?!”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带着很大的火气,江漓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炽热。“昨天我跟你爸和他们家人吃饭,啧啧,人家两个儿子考的都好,都是国内最顶尖的985院校……就这到了大学,人家也是一刻不停地学啊学,该考的证都考了,该过的级也过了,什么都弄完了,人家都还不满足呢……哪像你?到了大学不正混……”
江漓的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你……听谁说的我到大学不正混啊?”
“这还用问?!动动脑子想想都知道的好不好?!”电话另一面的火气还在不断地膨胀蔓延。“你知不知道你高中三年都是怎么过的?我比你清楚!但凡你再努力一点,下劲一点,都不至于现在往这小山城里犄角旮旯的地方钻!你看看你的那些同学,一个二个,谁不是大城市名校,啊?!”
“……唉,果然还是老样——”
“什么叫我还是老样子?!你这人死性不改是吧?!从你入学开始我就从来没有听说过你获得哪一项国家奖励,校内奖学金什么的,而你看看你那些同学,哎哎,就是之前坐你后桌的胖子,昨天才把他得的国家奖学金往家里寄了一大笔嘞!”
“……他们那是大学校,奖学金本来就多……我们学校奖学金有,但也不多,我——”
“你也知道你大学不好是吧,啊?当初我们让你学医你死活不是不听吗?现在好了,后悔了吧?!”电话那头的音调还在进一步提高。“都是因为你自作主张擅自撒网,放弃了我跟你爸研究好好的志愿,才会有今天的恶果!你自己好好想想!”
“……我没有说后悔。”
“哼,还嘴硬么?你现在什么死状态我能不知道?!你要是正儿八经的上大学,早该捞着一笔又一笔奖学金了!还至于像现在这样?你瞧瞧你,上那么个破大学,每个月还得啃我跟你爸,要点脸也不至于——”
“你想想从开学到现在我什么时候跟你要钱了?”
电话那头猛然一怔,随即是死一般的沉默——毕竟,江漓本身属于省吃俭用类型,自己又在外勤工俭学,因此,这几个月来确确实实没问家里要过一分钱。
“曾经……你告诉我说要换位思考,想想你们的难处,行,我做到了。”江漓接着说下去。“在你羡慕别人家有钱寄回家的时候,你有没有问过他们的家人,一个月能给他们多少生活费?开销如何?有没有理财意识?他们从家里拿的钱与所谓奖学金相比,又有着怎样的差距?这些事儿,你从来不会去问吧?”
“让你自我反思你倒责问起我来了?!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打工你自己以为很厉害是吧?!端个盘子谁不会?洗菜做饭谁也不会?你说你勤工俭学,难道你那些同学们就不会勤工俭学?他们觉悟比你高多了,有些人开学前的暑假都已经接到不少家教的活了,而你只能在家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干,画个画赚那一点钱还以为自己多厉害一样,实际上又怎样呢?呵,你自己心里清楚——等到以后你们同学聚会,你都是那个给你那些大老板同学端盘子的料!你——”
挂断了。
江漓腿一软,靠着墙滑在了地上。
膝盖骨磕的生疼,而她只能双手抱膝,蜷缩在屋子的一角,任凭自己微微发抖。
不能哭,江漓,你没有哭的资格。
江漓默默对自己说着,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些话,江漓不想再听第二次。
……
Керамика,江漓日常工作的地方之一。
江漓进门的时候一不小心踩到了门槛,差点摔了一跤。动静挺大,引起了李璟的注意。他一回头,就看到了江漓重重的黑眼圈。
“哎哟,你这……怎么,昨晚没睡好?”
李璟一边把空调打开,一边回头看了看强打精神的江漓——说实在的,这家伙觉得江漓现在的表情很好笑。
“……做噩梦了……”
江漓扶着门蹲下,开始穿鞋套。
“喔?你不胆子挺大的么?什么事能吓着你?”
“……人总有害怕的事吧?”
李璟听罢,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就把袖子撸起来,捧起一块泥胚。
“嚯,也对哈……那今天打胚就交给我喽?看你那迷糊的样儿,估计今天够呛。”
“算了,马上我来,你打的丑死了。”
“哎?!你特么——”
不再理会李璟的喋喋不休,江漓绕过他,从墙上扯下一只围裙系上,就在工作台前坐了下来。
顺手揪下一块泥胚搓了一搓,江漓眉头一皱,抬头望向背对着自己的李璟。
“李璟,你这泥……怎么干成这样?”
“……啊?”
“……”
“……”
令人尴尬的沉默。
“李璟你能不能靠谱一点?!你是店长啊!”
“哎嘿~”
“别给我装傻啊!!!”
此时的两人正在互相吐槽,完全没有发现门口早已到来的顾客。这名顾客见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只好先到屋里安静地坐着等。可谁承想李璟径直把手里的一块泥给丢了过来,而江漓一个闪避,这块泥就——
正中这位顾客面门。
“唔!”
“嗯?哎哟我去这咋还有个人嘞对对对对不起对不起!”
“李璟!!!!!”
……
“总之……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非常抱歉!”
唐澈端坐在沙发上,鼻孔里插着两坨纸巾。
江漓则摁着李璟趴在地上。
“嗯嗯,没关系,你们这样还挺有意思的,哈哈……就是,这个单能不能接?”
“现做吗?”李璟鼻青脸肿地抬起头来,看起来非常滑稽。“冯姨那小饭馆那边要配碗啊碟啊什么的,怎么说数量都不少吧?如果是急着要的话,我们这店里最多时候也就五个人,那要是真做起来,时间可就长喽!”
“这……冯姨说不急的。而且——”
“上釉也要时间,等到烧成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到那个时候还得根据成色再筛掉一批,再加上你说刻什么什么东西,加一块时间老长了,连我都不一定磨得过来。你……真的要等吗?还有——”
“闭上你的嘴!”
“哦~”
“别理这货,这人虽然是这个店的店长,但是非常不靠谱——除了上釉。说吧,我们该怎么做?”
“嗯……冯姨的意思是……让我过来跟着你们一起做,纯当打零工了,反正也不急着要……”
“嗯嗯,我明白——啊?!”
唐澈看着江漓一脸的不可置信,脸上开始有些发烫。
“啊……是的,那个……你们这边还收零工吗?我好像没什么基础……”
“没问题老妹儿!我是店长我说了算!”
“你——”
“话说回来,”李璟挣脱江漓的“九阴白骨爪”,拍着身上的灰尘站起来。“据我所知,目前给你安排的的活已经够多的了。你能……应付得过来?”
“啊,这个不用担心,一三五,二四六,每轮周期的工作内容不一样。”唐澈掰着手指头认真算。“第1个周期主要是跟吃相关的,第2个周期主要是跟做相关的……总之没有问题!”
“呃……该说是相当有计划么……为什么我有股惭愧的感觉……”
“李璟你是该有点反思了……”
“好了,言归正传。”李璟拍拍手。“你按你的说法,应该是要在碟子上刻些什么东西吧?”
“嗯……是的。”唐澈乖巧地点点头。“但是……好像跟师傅教的不一样……”
“……那你先刻个模子出来,我们后来方便印上去。行吗?”
江漓正要说些什么,可这个时候,她发现平日嬉皮笑脸的李璟突然严肃起来,像颗木头似的一动也不动。
唐澈从挎包里掏出一块方方正正的石板,用水淋了一淋,又取出一只灰色的小皮箱,把工具一一罗列在桌面上。
看到箱子的一瞬,李璟的眼皮跳了一下。
我怎么记得……这个箱子……好像不是阳御箱啊?
怎么看,都是——
……
另一旁,江漓以为会发出尖锐的雕刻声,所以,在唐澈落刀的一瞬间,就把耳朵堵住。
看着她刻了好一会儿,江漓大着胆子把手松开,却发现——
没有刺耳的声音。
除了窗外鸟雀的叽叽喳喳,和那老空调嗡嗡作响的声音以外,石板与刻刀在相互碰撞的时候,并没有发出尖锐的声音。相反,更像是一块墨在砚台上转动时所发出的沙沙声,煞是好听。
江漓定神去看那些字,发现这些凸起的字她一个也认不出来。
记忆里,她对这些东西似乎有一些模糊,久远的印象,可至少现在是什么也记不得了。
当然,她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有这些印象。
……
这不是阳御。
才刻了寥寥几笔,李璟就明白,这不是阳御,而是它的反相——
阴守。
这下,李璟总算明白唐海的真正用意了。
老街,这么多年以来,除了张圯会刻一些阳御以外,就再也没有人会刻阴守这种东西了。
阳御,阴守,名字虽是如此,可形态却有些颠倒——阳御是凹进去的,而阴守是往外凸的。相比于阳御,阴守的刻制要花费更长的时间。
然而,这还不是没人刻制阴守的最主要原因。真正的原因,其实是——
阴气过重。
西王母以后,几乎再也没有人能压住这股阴气,完成这东西的刻制。
没有人教……
也就是说……
她完全是根据阳御来刻制阴守的!
而能根据阳御来刻制阴守的人,也就只有那位了。
那么,说明——
唐海是对的。
我去……
一抹微笑,在李璟的脸上悄然浮现。
唐海啊,这也是你布局的一部分吗……
“喂,你傻笑啥呢?我告诉你,别打人家小姐姐主意哦!”
“去去去,我是那样的人吗?你也太瞧不起我李璟了!”
“噫——”
“哎?!姓江的你什么意思啊?!”
……
“先生您好,请出示证件。”
男子止步,抬起头,显出颇疑惑的神情。
“证件?”
“是的,先生。经过我国海关,规定上是要求出示证件的。”
“喔……”那人稍稍退后一步,脸上露出不可名状的笑容。“那如果没有证件,你们会把我怎样呢?”
那名年轻的检察长摇了摇头。
“那么,很抱歉,先生,除特殊邀请外,无证件者不得入境。”
“这样啊……”
在那个男人放下手提包的一瞬间,这名检察长忽然感觉到不对劲。
直觉告诉他,眼前的这名西装革履的外国男子很可能有问题。
他下意识去摸身侧的手枪,却什么也没有摸到,不禁心下一惊。
而他清楚地记得,早晨出勤时是领到了一把枪的。
那……
“你……是在找你的枪吗?”
那男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那样轻柔而温和,可在这名检察长听来,却是那样毛骨悚然。
他想转过身去,可身体不听使唤;他想说些什么,可喉咙发不出声音;一股深深的绝望与恐惧,从脚底直窜上脑门,可连这仅存的意识也逐渐涣散起来……
“你知道吗,年轻人,”那男子把左手搭在他的肩上,凑在耳边轻声说,“‘鸩’想去的地方,不是区区海关就能限制得了的……”
机场四周的人,这个时候,也全都静止在原地,保持着上一秒的动作,就像一尊尊诡异的雕塑。
“此时,此地,时间发生了有趣的停滞……”
“所有人都不知道我,我将无声无息地潜入,完美地潜入……”
伴随着他的的喃喃自语,手臂移开的一瞬,时间又开始了流动,那名检察长也随即恢复了正常。
他愣了一会儿神,看了看眼前的男子,露出颇为疑惑的神情。
“先生,您……刚才不是经过海关了吗,怎么还站在这里?”
“啊,是的。不过……我的手提箱落在里面了,能否帮我取一下?不胜感激。”
“不必客气,先生,举手之劳。”
就在那名检察长转身走向手提箱的时候,这名男子忽然打了个响指——
黑色的火球,以手提箱为起点,转眼间吞噬了整个机场!
此刻,停在机场里的几架大型客机和旁边的摆渡车立刻被掀翻,随即化为灰烬……
机场的穹顶被掀飞,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机场沿途的马路碎出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那裂痕,如同一双双无主之手,深巷不见底的黑夜……
不久,伴随着一声尖锐的爆鸣,火球瞬间消失,似乎一切不曾发生,而烟尘仍在空气之中弥漫……
待烟尘散去之后——
还剩下些什么?
一个半圆形深坑。
这深坑的弧度是这样圆滑而完美,完全看不出是爆炸留下的痕迹,倒像是神的艺术品。
放眼望去,除了这个深坑和那坑里的灰烬以外,似乎什么也——
等等。
坑边有什么东西……
在动。
那是什么?
此刻,深夜,无风,而那灰烬却飘舞起来,并逐渐凝实,最终——
是人形。
没错,就是刚才那名男子——此刻,依旧带着刚才那种温和的笑容。
“热烈而狂妄的‘鸩’啊,虽不隐匿,却也浪漫……”
“完美的‘鸩’,完美的一切,我完美的来,必将完美的去……”
他提起身旁刚刚凝实的手提箱,迈开步子,向深夜走去……
“吾辈,将在这片土地上,迎接您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