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间,姜东只觉得头痛异常,这些是是非非摆在眼前,他一眼都不想再看,烦躁地甩袖离场。
来到姜府先前姜北住的那间房里,他又觉得那样的陌生,好像就从未有人在此处待过似的。
窗外喧闹嘈杂,收尸的收尸,回家的回家,姜东不想看一眼,他不想再看到姜北那张惨白的面孔,他不愿接受姜北已经离开的事实,恨……心中的怒火没有因为姜含远的死而减少半分。
他似乎总是在愤怒,从前他愤怒自己不够强,没法用剑保护身边人,后来他愤怒自己被当做棋子,愤怒自己没有能力去复仇,现在他依然在愤怒,愤怒姜含远的利用,愤怒他如此轻易地死去。
姜东坐在姜北的床沿边,望着窗外那静悄悄的庭院,深夜已近终点,旭阳将东未东。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俞袖清走进屋内,默默坐在了姜东身旁。
安稳的生活被天来横祸打断,母亲走了,姜北也走了,姜东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只剩下俞袖清了。
现在究竟应该做什么呢?出去和孟盼易谈判,出去主持丧葬?还是提起容英剑,砍下温元仁的头颅,完成复仇?
他从来都不知道应该做什么,这些年来他都被推着往前走,到最后连这样做是否出自自己的意愿都分不清了。
“清叔,您觉得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姜东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想要怎么做?”俞袖清反问道。
姜东沉默片刻,又抬起头说道:“人说士不可以不弘毅,然而这些年来,我却只为杀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而活着,追求着一个虚妄、愚不可及的念想。”
说罢,姜东又扭头问俞袖清:“清叔,您呢?您又想要做什么?”
俞袖清扭过头去,淡淡道:
“年少时想行侠仗义、救济天下苍生,后来只求安安稳稳、与世无争,然而这两个愿望却一个都没实现。”
叹了口气,他缓缓道:“越是执着,便越是求不得,人总是如此。”
姜东忽然想起母亲说他是暂栖安宁,终可成真龙,那时在妖谷,江南说他是唯一能改变这世道的人。
这世道是如何一个世道?
礼崩乐坏、纲常崩殁,人不是人,受着他人的压迫,背着沉重的担子,被压得抬不起头,看不清前方的路。
他们因为受着苦难,便忘了仁义道德,张口闭口是怒骂,睁眼闭眼是愤颜,人厌人,人骂人,人吃人,谁也不爱谁,谁也不亲谁,人们不想活,活得累,人与人之间也只有恨。
他又如何凭一己之力改变这世道?凭一把容英剑?凭年少这一腔热血?他甚至没想过做这些,这些日子来,他只执着着复仇,执着着完成母亲的夙愿,所以他直直望着远方,看不到身边的人与事。
“我想要什么?我应该去要什么?男儿应胸有大志、心怀天下,可孝字当头,我又怎么能放下杀父之仇?”
“江湖儿女,快意恩仇,有人在的地方,就有恩怨是非,没人能让你放下仇恨,只有你自己能放下仇恨。”俞袖清好言相说,诚心诚意。
“于城主身负灭国之痛,他能放下仇恨,是因为他看到了复仇的代价是绍城百姓的苦难。”
姜东喃喃道,声音颤抖着,显然是想起了什么,心有触动。
“那日在妖谷,他诚心劝我,但我终究没有听从,所以我付出了代价,是害死了姜北和亲手杀了我的舅舅。”
“姜东……”俞袖清开口,想说姜北不是他害死的,姜含远也是死有余辜,但话未出口,就被姜东打断了……
“洪掌门没有放下仇恨,所以这些年无妻无后;于渊没有放下仇恨,所以被姜含远和复国派当了棋子,害死自己的师傅,又差点害死了自己的兄长;复国派没有放下仇恨,所以搅得绍城鸡犬不宁;孟盼易没有放下仇恨,所以现在的孟家成了一伙山贼,孟兴被迫冒险去行刺,尚存性命之忧;姜含远没有放下仇恨,所以他走火入魔,不惜牺牲身边人来成就同皿计划。”
姜东怔怔地说出这些话,一连串地说完,他又陷入不知所措的沉默。
“清叔,若是……若是您面对这个情况会怎么做?我真的要放下仇恨吗?”
俞袖清看着姜东,在他的眉目间又瞧出些昔日故友温元容的影子,心里顿起伤感,他拍拍姜东的肩,哽咽了。
“人生在世才不过十数载,天地苍茫终不过一瞬间,万千浮华,一梦黄粱,恩仇爱恨,短短须臾,有些事,或许只能你自己想通。”半晌,俞袖清才如此回答道。
“可若爹娘和姜北泉下有知,我此仇不报,又有何颜面下去见他们呢?”
姜东想起母亲这些年那张冰冷的面孔,心就被揪住一样剧痛,若是不复仇,母亲还会认他这个儿子吗?
“姜含英没有放下仇恨,所以害死了自己的女儿,也害自己的儿子活在痛苦之中,不是吗?”俞袖清反问道。
细细想来,自苦若山那晚雪夜,到淮凉绍城,再到今日沛西姜府,种种是非,种种话语,犹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过,悲欢喜乐之景交相出现,姜东心中百感交集。
“若温元仁死了,天下便又是大变一场,若我坐上了皇位,一介山野牧羊人,又如何治得了国?这些值得吗?”姜东自言自语地问道,“可若是我不去做,又怎么对得起这一路的颠沛流离?又怎么对得起母亲和姜北的死?”
“我叩问着自己的良心——无时无刻、每时每刻,我心中存有道义,此生最厌恶无德之人,我想见天下兼爱,而非以刑止刑,我想人们欢乐,而非苦痛一生,我所求与我所得却从未相配,这让我无时无刻、每时每刻都在痛苦!”
“我或许生来便是一个矛盾的人,可我是,人人都是,下到村口小儿,上到一世之雄,这世上没有人是不痛苦。”
姜东的情绪有些难以抑制的激动,神情复杂地说出这些话。
“这些痛苦又究竟是谁的错?难道都是温元仁一人的错?”
俞袖清摇摇头,说道:“这句话,也曾有人对我说过。”
“是谁?”姜东问道。
俞袖清缓缓站起身,望向窗外,回答:“是你的父亲。”
“他问我,百姓苦难,难道都是当权者一人的错?”
“然后呢?您是怎么回答?”姜东追问道。
“我……没有回答得上来,但随后元容又说:或许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是这世道的错,因为痛苦的根源并不在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上,而是来自你内心的仇恨。”俞袖清的视线眺望着远方,显然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所有的痛苦,难道都是因为内心的仇恨?”姜东有些不解,却又好像有些明白。
就在这时,他忽地想起那日在妖谷上,于城主的那番话:
“‘何谓真理?何谓仁德?何谓正义?何谓正确?又究竟何谓王道?不义之战不应战,不仁之事不应做,所谓兼爱,亦是兼容,所谓大爱,便是大容,大爱大容之人,王也’。”
他那时不懂这些道理,是因为当时他一心复仇,心中无爱无容,而此刻,他有所触动,才会想起这番话来。
所有痛苦因仇恨而起,所有仇恨因无爱无容而致,正是因为世上有太多人不相爱,不相容,才会有仇恨间隙,才会有痛苦挣扎,但是世上没有人是不痛苦的,下到村口小儿,上到一世之雄,人人都是痛苦的……
所以,前无古人,亦后无来者,能做到没有仇恨。
“你父亲做到了。”俞袖清开口道。
“这不可能,他的皇兄死了,妻儿逃难,皇位被夺,他不可能不痛苦,不可能没有仇恨。”姜东反驳道。
然而俞袖清摇了摇头,说:“你知道为什么我们最后输了夺嫡之战吗?”
“因为温元仁弑兄逼宫?”
“不,是因为我们看出,你父亲温元容从未想过得到皇位。”
“我不明白。”
“你说有不相爱不相容才有仇恨,有仇恨才有痛苦,那么追其根本,究竟是什么导致了不相爱不相容?”
姜东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一时间答不上来。
俞袖清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是欲望。”
为追名逐利,为解心中夙愿,所以妻离子散、兄弟反目,亲朋疏远,所以人人不相爱不相容,欲望才是仇恨的本源,才是痛苦的本源。
“您说我父亲做到了,难道他是一个没有欲望的人吗?人有七情六欲,他不可能没有欲望!”
“东儿,你知道你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是凉远门一战中,被温元仁杀死的,对不对?”
“不对。”俞袖清悲戚地转头看着姜东,“凉远门一战,在那夺嫡的最后一战的前夜,你的父亲,元仁他独自一人在屋内,用那把容英剑自刎而死。”
“你说什么?”姜东从床铺上跳了起来,“他是自刎而死……那为什么?为什么母亲她不告诉我……”
“因为比起让你相信元仁是战前像懦夫一样自刎而死,她更愿意让别人认为元仁是战斗到最后一刻而死。”
想起先前在姜府第一次见到姜含远,他口中对父亲那句“懦夫”的评价,竟此刻与俞袖清这番话联系在了一起,姜东心中大为震惊,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死前曾秘密吩咐我在特定时刻进入他的房间,借口是商议要事,但当我走进屋内时,我只看到了他已经冰凉的尸身,我走上前,看到桌上留着一封血书,上面只有六个字……”
“——无欲无求无恨。”
俞袖清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噩梦的一晚,面前是挚友的尸身,摇晃的烛火,还有鲜血淋漓的一封六字遗书,他不明白,也觉得自己不可能明白,温元仁在这稳操胜算的夺嫡之战的最后,选择用死来退出比赛的原因。
可如今,人到中年,亲眼看到身边那么多人因仇恨而死,俞袖清终于明白了些什么……
“或许,他是用死来表明自己所走的那条王道,想做到兼爱兼容,就得无欲,想要无欲,便只有死。”俞袖清的声音颤抖着,“但东儿,你是你,他是他,他是你的父亲,不代表你会走与他相同的路。”
姜东心里自然明白,俞袖清此时与自己说这些,就是害怕自己走上父亲的老路。
俞袖清转过身来,看着姜东说道:“选择哪条道路,从来都是独属于你的权利,事到如今,我想你心中也早已有了答案,做人,做什么样的人,再问一问你的心。”
点灯人熄灭了烛火,远处传来阵阵鸡鸣,有人刚开始一日之计,有人还沉浸在昨夜的悲痛之中。
姜东推门走出房间,走进庭院之内,忽地驻步不前,看向东边的远方。
远处的朝阳鲜红如血,无声照耀着天地万物,万物却朦胧着尚未清醒,这一刻的短暂却永恒地刻在姜东的脑海之中。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再望今朝,东升之阳将东未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