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仲樵、梁灵儿二人离开苍龙山,已是旧年秋冬之时。从响堂山奔赴潞州城,逢上天寒,行程自然有些耽搁,但不管天气多变还是山长水远,二人终究还是到达了目的地。
二人劳乏,城内择一客栈打尖歇足。刘仲樵遂向店小二打听潞州节度使薛嵩府邸所在。问的明白且做过多番打探后,二人也恢复如初,遂决定择一月黑风高之夜行动。
淡妆多态、更明媚、频回眄睐。画堂中、风月逢迎,轻颦浅笑娇无奈。自上次解围后,薛嵩对婢女红线刮目相待,细见红线遂觉其姿色不凡,欣喜不已,不久便纳于帐下。自此,香罗宽解,醉卧宵帐,甚是快活。红线天生丽质,被薛嵩宠爱,更显妩媚妖娆。倏忽数月已过,这潞州土皇帝有莺燕在侧,日子颇为惬意。
这一晚,红烛点点,厅堂熠熠生辉。堂中,几个婢女站立伺候,红线则弃了往日常弹的琵琶,反以剑舞。一边的案几旁,薛嵩面带春风,把盏观看,几许自在逍遥。
刘、梁二人换得夜行衣,摸进府来,捉得一口舌问话,遂寻灯光而至。二人纵身一跃,飞身于旁侧一房顶上,潜身察看。昏黄的灯光穿透夜色,照见院内几处持枪的内卫在来回巡逻。二人屏息凝神,唯恐惊动巡逻的军卒。堂中剑舞,时而飘逸时而迅疾,惹得薛嵩欣喜鼓掌。见他们经久未有尽兴而歇的样子,梁灵儿便转头轻声问该怎么办?刘仲樵以手指放在唇前,示意她噤声,耐心等待时机。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渐至亥时,这里方才灯熄人散。两婢女随红线袅袅娜娜地进了不远处一个房间后,二人适才跳下房来,蹑手蹑脚尾随跟进。
岂料,二人刚刚走进房间,一柄长剑已唰的一声迎面刺来。二人立即跳脱避开,随即亮剑迎上。一旁,两婢女躲在一根梁柱后,死死地抓着从上面垂下的粉色纱幔,战战兢兢地看着眼前的打斗。红线也不管这两婢女如何,亮起长剑两面对敌。看来,她应该早有察觉。刘、梁二人不敢轻敌,小心应对。红线剑掌并用,攻守兼备。剑招缥缈不定,忽左忽右,而出掌看似轻柔实则繁复狠辣,掌风连绵不绝。刘仲樵见数招之后两人占不得半点便宜,而对方身法轻盈,宛如灵蛇游走、应敌游刃有余,心知不可恋战,看向梁灵儿一眼示意先走为上,随即划出一剑,借助对方躲避后退之势,夺门而出。梁灵儿领会,正准备脱身,却被对方长剑横扫于胸前拦住去路。梁灵儿也不是泛泛之辈,跟随赵真掌门多年毕竟得到松溪剑法真传,随即将手中剑格挡开拦路的长剑,使出一招“秋风过处雁几行”,一招化三式,扫、撩、刺一气呵成,以进攻的杀招予敌暴击。红线见招式凌厉、斜身向后飞出。趁这空挡,梁灵儿也窜出门外。门外,刘仲樵一把拉住梁灵儿,迅速向前飞跑。此时,房间的打斗也已惊动了巡逻的内卫,内卫们正四下里向这里涌来。见有军卒追赶与阻拦,二人提气跃上房顶,在房顶上飞速向城北方向跑去。
红线提剑从房内追出,看了一眼那些叫嚷嚷的内卫,脸上似乎露出一丝不屑的神色,也不多说话,遂也跃上房顶,随后追来。
叫嚷声渐渐落于身后,只见房顶上几处黑影几许纵跳起落,终于在城北向一开阔处换成了地面上的风驰电掣,渐渐于一片竹林里停了下来。双方相距五丈之地,各自冷冷地站着。
“你们究竟何人?何故引我至此?”红线开口问道。
未等刘仲樵开口,梁灵儿道:“师姐何必明知故问?”
“谁是你师姐,师姐也是乱叫的吗?”
“别说,我还真没料定红线就是二师姐你,潞州也果真是个好地方,这么多年,二师姐藏得让师父一番好找。”
“你们认错人了。趁我没生气之前,你们最好速速离去。”红线愠怒道。
“不承认也行,可你的神色却骗不了人。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识得松溪剑派的‘秋风过处雁几行’?明知是在引你,你为何又紧随而来?二师姐,生气又怎样,难道也要杀了师妹不成?”
既被识破身份,红线也不再隐瞒,冷冷地道:“早年我被赵真逐出师门,积忿难消。你既称我一声师姐,虽我不知你姓甚名谁,今日权且放过,也算是以德报怨,不欠松溪的了。”
“我?梁灵儿呀!我当年小,二师姐不记得也正常。”
“哦,”红线似乎记起些什么,“你们远来寻我何事?难不成追着旧账不放?”
刘仲樵上前了几步,抱拳施礼道:“见过二师姐。二师姐说的旧账是指……”
“你又是谁?哼,可笑的很,赵掌门竟然收起男弟子来了,可见宗门兴旺得很,哈哈……”没想到,在薛嵩府中娇羞欲滴的红线女,此刻竟恣肆地大笑起来。那笑声听起来有些刺耳,似乎带着嘲讽与泄愤的快意,传荡在黑乎乎的竹林里,听起来竟有些恐怖了。
“非也。我是雾灵山弟子刘……”
刘仲樵的话还没说完,却被红线打断,“谁要管你是谁?你们山高路远的追寻而来,究竟所为何事?再不说我就走了,今后休要再来烦我,否则我手下绝不留情。”
“你本无情又何来有情可留?若是有情,当年也不会那样对待师父和大师姐。”梁灵儿揶揄道。
红线一听,显然生气,拂袖转身欲要离去。
刘仲樵见状,立即上前拦住,道:“问完话我们立刻就走,此刻你若真走,我们势必再会相扰。”
红线沉着脸道:“你们真当薛嵩的府兵都是酒囊饭袋?再不说,他们可就到了。”
梁灵儿这才走近一些,直接了当地道:“二师姐,我们只是想来求证钱益可是你杀?那可是个还未长大的孩子。”
“那又怎样?挡我者死!”此时的红线显然与之前判若两人,“生逢乱世,活着就得拼命,都得想尽一切办法求得一条活路。死在我手下的何其之多,谁还管得谁是谁?”
“春上四五月份,就在京都。那孩子中追命夺魂掌而死,可是你杀的?你是不是山泉老人的传人?”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钱益父亲钱员外虽是一介商贾,却与当朝大宦鱼朝恩同乡,彼此曾有照应。钱员外独子被害,悲痛难忍,求告鱼朝恩。鱼朝恩遂命三司彻查此案,定要一个水落石出。二师姐,你这是杀了不该杀的人。刑部与大理寺查案许久未果,后又委托雾灵门宗主与师父帮忙查找。师父从追命夺魂掌上得到线索,我们这才一路寻来。果真是你,我与仲樵兄今日便要带你回去给师父一个交代。”
“就凭你们?”红线微微一哼,“谁让他挡了我的道,我且管他与谁有交集,放马过来便是。”
梁灵儿举剑就要动手,却被刘仲樵拦住,“且慢,我还有话要问。”
梁灵儿听他一说,停了下来。
刘仲樵道:“这么说,你确实就是山泉老人的传人?传闻山泉老人早已身死,他生前性格孤僻并无招纳徒弟,身后亦无传人,你又如何习得他的追命夺魂掌?”
红线冷哼一声,接着长叹一口气,幽幽地道:“你又知晓什么?哼!告知你们也是无妨。当年,我太想胜过大师姐,以为就此可以讨得师父的欢心,便急于求成而偷了松溪剑谱悄悄练习。后被赵真察觉,骂我品行不端,不配为松溪弟子。我郁闷不已,一再央求她手下留情不要赶我走。外面飘零,多可怜啊!可她不但不肯留我,还想废了我的武功。我辛苦辛苦练的武功,她说废就要废了。哈哈,哈哈……瞧瞧她多狠心!那时起,我便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谁挡我我就杀了谁。我不肯束手待毙,可是又哪里是她的对手?我被打成重伤,拼死才逃了出来。我四处飘零,孤苦无依,被一伙流匪欺负,受尽凌辱。那时,恰好山泉老人经过,出手相救,杀了那伙贼人。于是,我就跟着他老人家一直到了响堂山。师父他老人家性格孤僻、狂放不羁,的确不与常人相同,但也绝非世人所说的奸邪大恶之人。只是世人无知,不了解他老人家罢了。起初,他并不肯收我为徒,我就一直死缠在响堂山,哪儿也不去。直到有一天,他受伤回来,我才有了机会。我百般照料,他才渐渐心动,方肯收我为徒,授我追命夺魂掌。可惜,他老人家年事已高,不久又留下我一人孤苦无依。离开了苍龙山,我几经辗转,适才进入了老爷府中。至于后来,你们这不都已看见了?”
梁灵儿生气地道:“这怨不得别人,均是你咎由自取。以你的身手,哪里不能谋生?是你一直心术不正,如今又偏要隐瞒假装,曲意迎奉讨好,这虚伪之态也是要人可怜的吗?还有,如果我没猜错,后来你习得了追命夺魂掌,就偷偷潜回松溪杀了大师姐?”
“是她该死。我被逐出师门,受尽贼人凌辱,四处飘零无依,全是拜她所赐。她不死,如何消我心头之恨?”
“强词夺理,纯属狡辩。钱益也该死吗?那是一个孩子,可曾害你?”
“无意之失喽,那又怎样?老爷进京面圣,我好不容易求得机会跟随前往。途中,忽然就冒出一个野孩子来。他在路上乱窜,自以为学了点三脚猫的功夫,在街上耍弄,惊到了老爷的马车。我一个身份地位低微的婢女丫鬟,为了讨老爷开心,只好杀他邀功喽。要怪就怪他自己不长眼睛。相反,我还得感谢他,是他让我有机会逐渐获得了老爷的信任。我这好日子才刚刚开始,怎么,你们又要来毁掉吗?”
“难怪师父他们能查到山泉老人。刑部侍郎阮行云委托师父查案,师父那时便怀疑是你所为。你偷盗田承嗣枕边匣子,名声大噪,师父便命我二人沿路追查,探个虚实。没想到果真是你。你这就随我们回去!”
“回去,回哪儿去?想让我认罪伏法吗?是被赵老婆子处罚,还是交由刑部或大理寺?既已全部告知你们,我就没打算放你们回去。你们刨根问底、非要问个究竟,这就怪不得我辣手无情了。”说完,红线身形一飘,手中剑银光一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唰唰唰,剑如银鱼般一连串挑出数剑,招招击向梁灵儿要害。
梁灵儿猝不及防,眼见剑尖遍布全身无可躲避,急忙使出一招“松间明月照泉流”,身体后倾倒,一则避敌,再则攻击对方下盘。刘仲樵见状,急忙以“横扫千军”之势,扫出一剑,一边弯腰拉起梁灵儿,转身欲走。
红线身形飘如枫叶,轻松避过,冷笑道:“想逃,门都没有。在府中见这丫头使用松溪剑法的招术时,我便可以轻易杀了你们。若不是探探你二人究竟是何目的,又岂会留你们到现在?我给过你们活命的机会,是你们非要自取灭亡。”说完,左手挥掌,追命夺魂掌带着连绵的掌风击向刘仲樵。
刘仲樵身为雾灵宗大弟子,武功自是不弱。他深知追命夺魂掌的厉害,更听闻红线女长于剑术、会仙法,心知斗她不过。此行前来,原为探得虚实,后交由官府即可,所以无心恋战。他本是一正直忠厚之人,何曾料想这红线女说变就变?故此,行动有些滞缓,待及转身欲走,肩头已中一掌。疼痛感立即传遍周遭,刘仲樵身体不由前倾,几欲扑倒。梁灵儿见状,回转身继续与红线缠斗。
同门想斗,招式雷同。长剑相磕,银光闪烁,叮叮作响。你递招“松下问童子”,我以“疏林偃复清”破之;复以“松柏翳冈岑”攻之,我则“飞鸟相与嬉”拆之。二人一来二去,刀光剑影中片刻间拆出五六招。刘仲樵已缓过神来,见二人斗得酣,心知再打下去,梁灵儿必落下风,忍痛掣剑,连忙迎上。红线杀心已起,攻势猛烈,剑招精熟,出掌阴柔又霸道,两厢配合得益又收放自如,只逼得二人连连后退。
不远处渐已传来官兵的叫嚷声。二人招架吃力,闻声已知再不脱身将再无机会,刘仲樵不禁手伸腰间,摸出几枚柳叶状“飞去复还来”飞行暗器来。岂料,红线似有察觉,身形忽然向后飘出几丈远,也从腰间取出一个玉瓶,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将瓶向空中一挥,刹那间,竹林中腾起一片白色烟雾,令人辨不清东西南北。“飞去复还来”带着尖厉的声音在烟雾中回旋,刘仲樵趁机拉着梁灵儿在竹林中摸索道路逃生。忽然,一声口哨声自半空中响起,显然这是红线女发出的某种信号。果然不出所料,哨声刚落,倏倏倏,一阵箭雨向烟雾中密集射来。二人本已辨不清方向,在竹林间仓皇奔走,忽然闻听身后传来利箭破空的尖锐鸣叫,急忙剑挽狂花,护住周身。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过,碎箭磕落满地。二人感觉再无箭鸣,急忙转身欲走。正当时,一只冷箭带着强大的劲风奔着梁灵儿射来。射箭之人听声辨位,似乎是知晓二人位置。眼见梁灵儿避之不及,刘仲樵急忙向身左的梁灵儿飞扑去,“噗”的一声,那箭不偏不倚,正中在刘仲樵适才受了追命夺魂掌的肩窝处。刘仲樵这只胳膊,大概是要彻底废了。这刘仲樵痛得那叫一个钻心,但他牙关咬紧却不敢发出声来。梁灵儿见此情形,急得眼泪都流了下来,可又担心箭雨再次袭来,只得一手提剑,一手搀扶着刘仲樵撤退。奇怪的是身后再无动静,等到烟雾消散,四周仍是沉沉的夜色,这刘、梁二人也早已不见了踪迹。
红线回府,薛嵩早已被惊动,关切问询。红线女淡淡地道:“蟊贼入室盗窃,被我发现,一路追赶。后来内卫赶至,一阵箭雨如蝗,虽未见着尸身,想也活不久矣。”
薛嵩疑惑:“什么蟊贼,竟敢如此大胆,行窃到我的府中?这般飞檐走壁的功夫,恐非一般宵小。难不成是田承嗣派来,也想学娘子之前的做法?”
红线立即笑道:“老爷,说了是寻常偷盗窃贼而已,何故无端猜想?”
薛嵩疑惑,见红线如此,遂也不再多言,拥着娘子回房去了。
话说田承嗣觊觎成德之地,燃起战火,大小战斗时断时续。刘仲樵身负有伤,返程遭逢这般战火,只得走走停停,久久耽搁于这回获鹿的途中。待至伤势好转,二人回到获鹿松溪复命。刘仲樵得赵真掌门运功疗伤,复于松溪养伤几日,方回蓟州军中复命。此时已是春暖,田氏兄弟正大动干戈,交兵于冀州、深州。
朱希彩谋划幽州,欲与人商量,久不得刘仲樵协助,不禁气恼。刘仲樵逾期不归,显然是有违令,纵使朱希彩不恼,也难逃军规处罚。可怜这位军中参将,一身侠义正气,四处奔走查案,伤势并未痊愈之际又落得一番皮肉之苦。
至于红线女行迹已然败露,欲知其命运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