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唐书》有载:若怀仙之辈,习乱河朔,志深狡蠹,忠义之谈,罔经耳目;以暴乱为事业,以专杀为雄豪,或父子弟兄,或将帅卒伍,迭相屠灭,以成风俗。
当时朝廷正招抚西方之师,李怀仙与成德节度使李宝臣、昭义节度使薛嵩等人得以招回亡散兵卒,各自拥有数万精兵,修缮城邑,训练军队,自设文武官将,不受朝命,不输贡赋,生性凶顽悖逆。
李怀仙性情乖张、暴虐嗜杀,其部下经略副使朱泚,时常担心无妄之灾不知哪一天会落在自己身上,故常有远离幽州到外军镇之意。北边妫州、檀州、营州等地边苦;南部莫州却是毗邻成德与魏博,有虎狼之师相峙;理想之地是蓟州,不想被副兵马使朱希彩抢了先。他不禁把这日日担惊受怕的怨气,归咎在朱希彩身上。他命弟弟朱滔秘密从幽州雄武军中抽派人手,混于蓟州静塞军中,伺机刺杀朱希彩。一旦事成则可取而代之,即使不成也不易被人察觉。但他万料不到,那雾灵山中从刘仲樵手下逃走的几人,终究按捺不住,因要回幽州投奔而在不经意间被揪出。
朱希彩问出原委,气愤不已,留下赵虞候与范经略副使看守蓟州,带了刘仲樵等人,押了那几名杀手,前来幽州兴师问罪。
李怀仙闻听,怒目圆睁。朱泚矢口否认,装作浑然不知。朱滔时年十七,连忙上前,以私人恩怨担下此事。李怀仙哈哈大笑,认为朱滔年少无知胡闹,命人打五十军棍了结此事。
朱滔俯卧在床养伤,朱泚探看,心疼不已。他钢牙咬得咯吱直响,恨恨道:“此仇不报非君子。”朱滔道:“哥哥,且莫气恼。此事是由我等先自发难,怨不得别人。我看那朱希彩也并非要置我于死地,倒是藩帅喜怒无常,终究才是心腹大患。哥哥可否想过,朱希彩手握重兵,非但不是我之死敌,反而可以加以利用。”
朱泚一惊,轻声嘘道:“小心隔墙有耳。”
“怕甚?若哥哥真想出人头地,小弟倒是建议哥哥去找朱希彩,探探口风。”
朱泚低头沉吟不语,房间内来回踱上几圈,道:“弟弟你好好养伤,容为兄好好想想。”
话说上次刘仲樵营中看望郝天放之后,郝天放在营中也算是小有名气了。校尉、伍长有意照顾不说,营中兄弟也都喜爱这个年龄最小的兵卒。
刘铁柱看在眼里,在单独教习郝天放练武时气恼道:“怎么,尾巴都翘上天了?臭小子,你终究还是一个小乞丐,不然,人家怎么不肯把你带走?”
郝天放道:“铁柱哥,没来由地训人,我哪里做得又不是了?”
“就是看你不顺眼!今后不许再叫我哥,好歹老子教了你这么长时间,要改口叫师父。”
“是,师父。师父!师父!这下你满意了?”
“满意?他娘的,老天终究不公!老子命苦,心强命不强,混来混去不过是扛枪卖命,营中讨口饭吃,哪有你小子好命?”
“师父这是想当官了,却把怨气撒在我身上。要不,改天遇见朱中军、仲樵大哥,我求他们给师父个一官半职的?不过,看你一贯作风,倒是瞧不上这些的。”
“谁说老子瞧不上?没错,老子是不稀罕。你求来的,老子能稀罕吗?老子有的是本事,自己可以挣。”
“那你到底是稀罕还是不稀罕?以师父身手,当个校尉都是绰绰有余的。”
“你小子就会溜须拍马,难怪他们都喜欢于你。”刘铁柱竟然转怒为笑了。
二人继续习武,刘铁柱道:“时刻记住,单枪对双枪,万分凶险,千万不要先出手。敌不动我不动。一旦敌人先出手,要记住出招口诀:一打二抹三平杆。来,我们试试。”
这一日,郝天放奉命在渔阳押送物资。忽听街上人马喧闹,众人心下好奇,不禁上前围观。只见喧闹人群中,两人缠斗。其中老者气定神闲,恍似漫不经心,对手的中年汉子却急躁冒进,似乎藉着一身蛮力在拼。只见他出拳攻向老者胸前,老者不慌不忙,双手拦截住拳头,用力一搓随即松开,汉子痛得呲牙后退。人群哄笑。汉子气急,换了拳头再次攻上。老者侧身避开,随即一个提肘攻向汉子肋部。这一肘可是不轻,汉子立即弯腰疼得喊出声来。他见占不到丝毫便宜,反在一老者面前栽了跟头,被人嗤笑,心中气恼,霍地一声从腰间抽出刀来。观众不禁发出唏嘘声来。这时,一个小姑娘满脸开心地看着手中新买的绢布,一边也向打斗处挤身过来。眼见场中打斗之人竟是自己师父,她不但没有担心,反笑道:“师父,就一会儿时间,您老人家竟然和人动起手来。”那老者也不顾扫向自己的刀势,扭头看着小姑娘道:“一边先呆着。”可是在场众人都替老者捏了把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但老者后背像是长了眼睛,那刀明明扫向自己的脖颈,却被他轻易挪步避过。汉子一击未中,再次出手。老者这下不乐意了,大概是已等来了弟子,不想再纠缠下去,身形斗转,倏忽欺身近前,一掌击向汉子手腕,击落了手刀,一掌运力向汉子胸前拍去。掌风绵劲、浑厚有力,汉子哪里经得起这般,蹬蹬地后退,跌坐在地。人群爆发出叫好声来。
老者拉了小姑娘准备离开,中年汉子见打斗不过耍起泼来。见有军卒在场,汉子立即拉住一个道:“军爷,您可要为小的做主。喏,喏,大家都看见了,他以强欺弱,军爷可要为小的做主。”
郝天放看不下去,上前呵斥。
汉子立即又拉住他道:“军爷,可不能让他们离开,我好端端的,被他打伤,无论如何要把他们抓起来,哦,不,赔钱也行。是的,赔钱,我要养伤看大夫的。军爷,您可要为小的主持公道。”
郝天放不禁觉得好笑,这分明是一个无赖,为了几两碎银,真的什么都可以不顾,果真人贱无敌。郝天放立刻从心底看轻了眼前此人,不耐烦地道:“准是你无端生事在先,还不立即走开,小心我们把你抓起来,以滋事扰乱治罪。”
汉子一听,立刻耷拉了脑袋,也不闹腾了,悻悻地从地上拾起刀,灰溜溜地走了。人群散开,郝天放等人也移步欲离开。忽然身后传来小姑娘试探性地叫喊:“天放哥哥?你是天放哥哥?”
郝天放转身一看,哎呀,这不是七妹吗?没错,正是七妹!适才人多注意力被分散,竟然连七妹都没认出来。他心花怒放,道:“七妹,你变化可真大!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仲樵哥哥说你不是随师父去获鹿松溪了吗?”
七妹引见老者,笑着道:“这就是我师父。刚才你也瞧见了,我师父可厉害呢,动动手指,敌人都不堪一击的。”
老者正是雾灵宗主陆中明,刘仲樵无比尊敬的师父。陆宗主笑道:“七妹,不可胡闹。”
郝天放听刘仲樵时常提及,心中早已对这未曾谋面的陆宗主心生敬畏,更况七妹业已拜师,连忙拜见施礼。
三人择近旁一茶舍坐下叙旧。陆宗主独自茗茶,这兄妹二人经久不见,这下可乐坏了,话匣子一打开,似乎就再也关不上了。一个说军营见闻,一个说拜师学艺,各自津津乐道。陆宗主一旁似听非听,发出会心的微笑。
郝天放军务在身,不敢耽搁太久,见七妹只顾兴奋,且满眼都是对师父的尊敬与赞誉,明白已无需再担忧挂念七妹,便起身告别。七妹不舍却也无奈,只得挥手作别。
郝天放随军回营。这一路上,他都在想,梁灵儿奉命送信邀约陆宗主去获鹿松溪,这师徒二人此刻业已赴约回来,那么,他们究竟在约谈什么?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视线再回至幽州卢龙。
副兵马使朱希彩心中忿忿,藩帅处理朱泚派人刺杀他一事如此草率,浑然没把他这镇守一方的兵马使放在眼中,这憋屈如何能吞咽下。他在房间踱来踱去,脸拉得比驴脸还长。一旁站着的梁灵儿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口道:“有什么不快你就说出来,你这样闷声不吭的拉着脸,搞得像是我们犯错了似的,也跟着难受。堂堂一大男子,就不能爽快点吗?”
刘仲樵轻声道:“安静点儿,这不是能够爽快干脆的事。你不懂就不要乱开口。”
朱希彩抬眼看了一下他们两个,又继续踱步生闷气或沉思。忽然,他停了下来,“留在这里无益,不如我们早些离开回蓟州去。”
梁灵儿心直口快,“这当然好呀,我立刻收拾行李去。”说完,她就移步行动起来。
此时,却有人来报,经略副使朱泚求见。三人闻听,立即换了神色。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三人岂能不知?
朱泚带人提着厚礼进来,一番寒暄,不外是说弟弟年幼无知冒犯,此番前来代弟赔罪。朱希彩心下明白这背后的主谋究竟是谁,也大概猜出为何要行刺于他,原想在藩帅面前讨回公道,不料藩帅性情乖张,处事无常,只得强自忍下,另作谋算。他见眼前经略使笑脸赔罪,随即笑脸应对,表现出豁然大度未曾放在心上的模样。
梁灵儿看不惯眼前这场景,撇嘴不屑,心中道:“假惺惺!这些人哪里如我江湖人士行事光明磊落?到了蓟州,我要让仲樵兄陪我闯荡江湖去。看一帮小人在面前玩心计,着实难受。”
俗话讲,无事不登三宝殿。朱泚正是听取了弟弟建议,前来试探朱希彩。他开口道:“朱大人年轻有为,治理蓟州功绩突出,令小弟敬佩不已!藩帅也时常夸赞,朱大人真是前途无量啊!”
朱希彩心中暗道:“真是一语中的啊!羡慕嫉妒恨,这不正是你要取我性命、想取而代之的原因吗?”但他连忙谦逊道:“哪里哪里,让朱兄见笑了。我们都不过是奉命为藩帅办事,哪里能谈功绩?若说这些,也是藩帅雄才伟略、治理有方才是。”
朱泚又道:“朱大人莫要谦逊,大人才略有目共睹,将来定有一番大作为。今后,若是有用得上小弟的地方,千万不要客气,小弟定当鼎力相助。”
朱希彩笑道:“我能有什么大的作为?朱兄莫要拿我取笑了。乱世刚稳,我方死里逃生,现在能保住小命都是不易的。”
朱泚闻听,知他心中计较,尴尬一笑,转话题道:“乱世方出豪杰,时事造就英雄。你我兄弟本是一家,朱姓再写不出多一道笔画来。同在幽州治下,我们兄弟本该携手,还是方才那句话,若是有用得上小弟的地方,小弟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朱希彩这下心中大悟,原来朱泚此番前来,还别有用意,竟然是前来拉拢的。也对,谁说仇家就不能做朋友,谁说朋友就不能出卖、利用和坑杀?只要以利益为中心,一切不可能都又会转化为可能。此刻多一个兄弟朋友、多一个携手相助之人,总比多一个仇人要好的多。他随即爽朗笑道:“朱兄所言正是,你我本是一家,自当亲厚无比才是。朱兄来就来了,何须带如此厚礼?显得见外了。对了,朱滔兄弟情况怎样,伤势要不要紧?”
朱泚道:“不碍事的,这小子成天给我惹事,挨些军棍,让他长长记性也好。”
二人一番闲聊,再叙无益。不久,朱泚辞别离去。等人一旦离开,梁灵儿随即对刘仲樵道:“你瞧瞧,这做人咋就能这样呢?”
“交际应酬的事情,像你这样风风火火的人哪里能懂得?你就只管看着,不要乱说话。”
朱希彩闻听二人对话,也不言语。很显然,此刻,他正在盘算思量朱泚说的每一句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