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丘鹤登时想到什么,骂道:“该死该死!他爹恐怕是快活完了,又教小的去快活了!”也不知该说什么,总之骂了周行酌他爹。
郭纸鹃摘下丝纱,这女子生得漂亮:弯月眉毛,淡红薄唇,长方脸蛋;乌黑长发,银白宝钗,朱红耳坠。她却是个美人,又是个女侠,只不过自从她杀了那贪官一家,忽然变得极冷淡了,就连那朱红耳饰也没了颜色。
郭纸鹃冷笑道:“就连左师兄也这么觉得了?果是左逍遥儿子。嘿嘿...”她已然认出来左丘鹤了—左丘鹤那腾蛇功出手之时,便已知道的。后来那左丘鹤大骂牛进,她本是迷茫了些的,只不过左丘鹤给牛进夹了片肉,登时就更清楚是左丘鹤了。
左丘鹤大惊道:“你在说些什么。那左逍遥便是天下第三的高手?”郭纸鹃反问道:“你不是也知道我是谁了么?你还不知我在说些什么?”此时,众酒客已听见了那“左逍遥”二字,立刻转过头来,却见眼前几人没一个是那“白发白眉,紫剑青衣”的左逍遥,心中有些失落。有些酒客接着看望三人。
左丘鹤站起身来,道:“你怎知道我知道你是谁的。我只是咱城里李屠户,怎么便知道你是谁了?哦,是了。您便是亲手宰了他一家的女侠!怪不得提到那猪无心便教人大骂。”这“猪无心”乃是周无心江湖上绰号,人都痛恨他做官极贪,以至于被人骂作“猪无心”。
郭纸鹃冷笑道:“左师兄啊,你这腾蛇功练得实是厉害。教我差些便看不出来了。我倒要问你,这周无心一家可是你杀的吗?既然不是你所杀,那莫要再与我说了。”她一连串说得左丘鹤不明所以,周无心一家如此贪官,反倒骂不得了?
牛进此刻在一旁,已不知怎么一回事了,倒是能听出来这周无心应是周行酌的父亲。
左丘鹤这才知道,他腾蛇功用出来时,已经被郭纸鹃发觉了。他和郭纸鹃倒没什么恩怨,不过那第五女侠已是极失魂落魄的了,自然对其他人不怎怀好意。不过令人生疑的,乃是郭纸鹃杀周无心一家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说她现在穿着华丽是因得抢了周无心一家,她曾经也这般打扮;要说为了武功之类,那周无心一家那有什么武功高手。
左丘鹤道:“我不管就是。小五子,收拾碗筷来!我要这牛肉自会付你们掌柜银子,小兄弟,那剩下的酒钱你便付了,总共是二钱银子。”牛进听罢,摸了兜里还剩四钱银子,拿了两钱给跑堂的小五子。左丘鹤也取了银子,到厨灶前,道:“今天是老吴掌勺了?难得一见。”伸手把银子与了他,转身便走。
郭纸鹃狠狠喝了一碗酒,她若不是听见左丘鹤大骂了周无心,恐怕早与他动起手来。这人奇怪极了。
已不再是黑夜,河边公鸡叫起来,一个屠户拿刀起来吓了吓那只鸡,睡去了。饭庄旁边芦苇生得密而高,掌柜的罗老实正忙着喂河里鸭子—那些全是这家饭庄养的,客人每来打尖时,总会看上两眼,惬意之极矣。
虽是上午,可店里昏暗暗的,只因在饭庄中央卧着个醉酒汉子。
跑堂的福贵骂道:“你酒钱赊了一个多月,这回再不给老子可打死你了!他妈的,你小子白吃了多少次酒,真是倒运!”店里正好没几人,骂了他也是无所谓的。
只见那醉酒人手里端着一大缸酒,贴着嘴边全灌了下去,喝得满身湿乎乎地,烂醉如泥。
“啪”的一声,福贵扇了那汉子一巴掌,叫道:“他妈的,看我不打死你!”拿起厨灶外的笤帚疙瘩便来打那醉酒人的后背。
正待要骂,忽听得身后一人叫道:“福哥儿,店里还有人,先不打他了吧。”这人从内堂里出来,竟是牛进。原来他身上已没了多少银子,总不能睡在街上,便向罗老实请求在店里跑腿,赚些银子。那牛进身上叠了条白布巾,身上麻布衣都是换了新的,精神极了。
福贵笑道:“不打他几次不长记性,你来的时候他已赊了十几次账,真是气死我。”说罢,接着要打,那笤帚疙瘩挥过去,呼呼作响。
眼看要到了那醉酒人后背上,那饭庄的门帘倏地被人掀起来,缓缓走进来一人。叫道:“莫要打!赊的账我给你还了。”细看那人时,只觉得好像一人。他正是周行酌。不过此时他身上衣服已全换了新的,斗笠儿也改成个极大的盖在头上,精神极了。他虽没了内力,可是说话声音却洪亮了百倍。
福贵立刻停了手,上前道:“客官是打尖吃酒还是歇脚?”牛进一字一句心里记下了。
周行酌道:“吃酒来的。”把斗笠儿放到桌上,坐到那醉酒人的对桌。接道:“你只管给这位兄弟上酒,也剥些蚕豆夹些盐笋来过口。银子我自会付了你的,这便用不着担心了。”
福贵却道:“这位您有所不知,本店名作‘只一客饭庄’,是给那些江湖汉子打尖的地方,掌柜的只许人点一道菜上。您...”顿了顿,被那周行酌抢过话来:“我和这位兄弟一人一道菜,有什么不行?跑堂的便要聪明些。这位兄弟,喝几两酒?”那醉酒人伸出三个指头。
只见福贵脸色一沉。只道他在城里名气不小,江湖汉子们很是看得起他,这当儿被周行酌骂了不聪明,自然不开心起来。朝着厨灶喊道:“老吴,一盘蚕豆一盘盐笋,打三两的白酒!”
那醉酒人忽然大骂:“他妈的,是三斤白酒!”他说话之时却不抬头,低着脸眼朝地,显是看不起福贵。周行酌见他已烂醉如泥仍要喝酒,倒不阻拦,忙催福贵上酒。
福贵那里忍得住这气,一个是饭庄里的无赖一个是新来这里的汉子,怎就能把他使唤了。当下给醉酒人斟了满满一碗的清茶,又故意溢出来不少,骂道:“他女儿的,这是茶水!这无赖便不配吃酒。”
牛进听过人说书,却不知道粗话里有个“他女儿的”,原是福贵见醉酒人骂“他妈的”,想高他几辈,便用了“女儿”二字。
醉酒人倒是不在乎,一面喝乾了茶水,解了解酒意,一面道:“那有对人说粗话的小二,这位既然说了要请在下吃酒,你便不该来插嘴,得老老实实伺候着。”
福贵没搭理醉酒人。过不多时,那东厨里老吴喊道:“老子一夜没合上眼了,真他妈的累人。小五子又不知道跑那里去了,不来帮帮老子。”恐怕他们饭庄的夥计全和江湖汉子打成一片了,也带着粗话骂人,几个常客却不觉得诧异,笑呵呵与老吴说着早。
老吴手里端着一个大木盘子,上面托着两个大碗,分别盛着盐笋和剥开的蚕豆。这菜颜色倒是新鲜的,菜量亦是不少。
福贵接过。“咯当”一声碗沿磕在桌上,放了碗便去东厨打了两大坛酒,一壶正是一斤八两,给那二人上了酒。
醉酒人抱起一缸白酒,伸脖子张口要饮下去。忽然停下来,怔怔地看着周行酌。忽然暴起,叫道:“你他妈的是什么人!这酒里有蒙汗药,这酒里有蒙汗药!快给老子跪下。”倏地一抬手,把一桌子的酒碗瓷盘统统打翻在地,只听得“啪”的五六声过去,那桌上已没了任何东西,这一抬一扔只在转瞬之间,又能做到不留一物,着实是武林中可怕功夫。
周行酌也怔住了。福贵觉得这人是疯了,喊道:“你这是做什么!不吃酒滚蛋就是了,耍什么疯!”捏了笤帚疙瘩,挥了一个大半圆朝他脑袋上砸去。
牛进此刻没怔。那书里常常有这种下蒙汗药的手法,不过今日看见那周行酌脸上并没惶恐颜色,心中迟疑。其馀的客人站起身来,都想着这人莫不是要借机会大闹饭庄,赶忙盯起那醉酒人来。
周行酌笑道:“坐下。喝酒,喝酒。”他虽没了武功,却也有着高手气势。这一句话出口,不少人已消除了对他的怀疑。
醉酒人却大喊大叫道:“老子和这药打了多少年交道,还能闻不出来这酒里掺了什么?给老子喝下去这碗酒来!”说罢,把周行酌斗笠儿一掌挥开,右手拿了一碗白酒望周行酌嘴里灌去。
只见他手指“唰唰”两下,已然点住了周行酌脸上两大穴道,教他张大了嘴。周行酌此时那有还手馀地?只能任凭他倒酒。这酒灌进了他肚子去,立刻一阵麻药味道翻上来。
一旁的福贵也闻见了,顾不得地上碎盘烂碗,骂道:“真是蒙汗药!他妈的,是你个无赖掺进去的!”一掌打翻了那碗酒,虽然已有一半下肚,可也总比全喝了好得多。他和江湖里人待了不知多少年,能不清楚这蒙汗药是谁下的?他眼神没离开过二人,那周行酌根本没有下手机会。
醉酒人忽然怔住了。那一刻,他却清清楚楚看见了周行酌的面孔,周行酌已洗净了脸精神了许多,和十几年前的他差不了多少。
就此时,周行酌也怔住了。
接着,那醉酒人大喊道:“是剑狼周大侠!全是在下的错,全是在下的错!”他可能不知道周行酌十年前已成了癫子,还管他叫“周大侠”。牛进一听,想起来那周癫子,不知和这人有什么关系。当下细细打量了周行酌一番,立刻就知道他便是周癫子了。只因他那幅丐子样仍是未消,城里也只他一人有周大侠称呼,牛进自然知道他就是周癫子了。
周行酌见罢,哈哈大笑起来。笑道:“是铁神医!是铁神医!我怎一时没看出来的。”忽然二人一同起身,拿了旁桌那人的两个大瓢,碰了一下,饮起酒来。
旁桌那人觉得这二人有病。不过他也是武林中人,人人馋酒放他一瓢又何如。
醉酒人原来是“包治百病铁神医”铁卿,居无定所在江湖漂泊。这人的外号奇怪,是自己起的。他每治一人,那病人连银子也可不给,但要默念他名字十遍,这才能走。
周行酌和他怎么相识?原来那周行酌十几年前去江西寻铁卿,那病算不得病,而是红霞派下的毒药,晚治几日便没命了。
那日正好下着雨,山里挂着大雾。铁卿向来不拒客人,给周行酌除了毒,让他默念十遍“包治百病铁神医”这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