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时候,林汐晚到了。我知道那是因为在淋浴室相遇之后,他在外面等了好久,等我一切收拾停当,他才去冲的澡。当时也不知是哪根筋触动了我,也许就是想挑战一下他的忍耐极限,也许是想惹他生气,我在淋浴间冲了很久,有种报复的快感,虽然我也不清楚我在报复什么。
晚饭杜妈做了羊肉粉汤,搭配油香(一种本地油炸的厚厚的饼),还拌了两盘凉菜,一盘老虎菜,一盘青椒水萝卜片。最近肉食太多,妈妈特意嘱咐杜妈做清淡一点,显然这些菜更合我胃口。羊肉粉汤是一道很特别的菜,在XJ,基本上家家户户的饭桌上都出现过。但是一出XJ,就很难在其他地方找到,在新疆菜馆也不一定有。
将几片羊肉、一些凉粉块、香菜调入羊肉的高汤,再加点花椒粉、姜粉、胡椒面儿和盐,既有羊肉的香味,又有凉粉的清爽,油而不腻。喝汤的时候,咬一口本地油香,两者的味道、口感融合,流动的汤汁和饼的质感碰撞,齿间便是无穷的回味,既健康又有营养。
“在XJ,有这么好的饮食,还是养不胖我家南雨。”爸爸看我吃得香,不免高兴,“随我了,骨架小,又不长肉,这体质啊,从我骨子里带出来的。”
“随你挺好,我家南雨啊,这气质,这皮相,要随了我,就普通了。”妈妈也不管林汐就在边上,说话丝毫没有遮掩。
“妈,你能不能少说点。”我忍不住打断,爸妈当着林汐的面谈论我,再想想刚才在他面前赤裸裸的样子,真不知道林汐会怎么想。直到现在,我还在疑惑,他在浴室看我时的目光,为什么那般庄严,就好像站在他跟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而是一尊雕像,也许是一尊千年以前的雕像。
我用余光打量着斜对面的林汐,意识到他在看我,于是抬了眼看他。他面带微笑,似乎心情很好,更让我开心的是,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份希冀的光,这让他看上去神气十足,连双颊,都多了一层红晕。刚来那会儿,他是多么苍白。现在,他更加帅气了,那股子精气神带动了他,让他的胃口都变好了,“XJ的饭养人,我在想,晚唐时那些驻守古城的士兵,在这漠北,养兵蓄锐,这大漠戈壁磨炼了他们的意志,而这里的美食和阳光,更加强健了他们的体魄。”林汐说道。
“不然这支军队怎么那么骁勇善战呢?不瞒你说,这么多年,我考察了南疆、北疆乃至内地其他地方那么多古城的遗址,没有哪个遗址能对我产生像北破城子这样的吸引力。那可是江袭啊,一个没落的民族英雄,如果不能替他证明身份,历史就永远欠他一个适当的位置。”爸爸说。
“总有一天会为他正名的。不过南老师,我一直在想,如果棺椁里面是空的怎么办?”林汐说。
爸爸听了有点惊呀,像个受到批评的中学生,“怎么会?林汐,你去我的工作室检验过,铭文指的是江袭没错。再说这块墓地这几天你也测量过了,规模这么大,你还记录了,比我过去挖过的墓地都大。还有今天打开墓室你也看到了,有很多贡品,都是官宦人家才有的。过几天就能开棺了,如果江袭不在里面,只放个棺椁干什么?”
“南伯伯,江袭有一员副将,叫北漠,您还记得吗?”林汐似乎在引导爸爸的思路,却看了看我。
北漠?我曾经在文化馆的古书中看到过这个名字,之所以对他有印象是因为,书中提到北漠和江袭长得特别相像,常常被人们认错。
“这在野史上有记载,”爸爸说,“你认为,这座墓和北漠也有关系吗?”显然这个推断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如果是这样,他之前的所有工作可能都白费了。在爸爸看来,北漠的故事似乎并不值得一提,毕竟那也只是个传说。
“还不能这么说,我只是猜测。南雨,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江袭和北漠的传说?”林汐突然问我,颇让我猝不及防。他看我时眼神温柔,仿佛对淋浴室发生的一切不以为意,这让我很受鼓励。
“北漠是江袭的一员副将,和江袭一样,年纪轻轻就横扫疆场,十分英勇。颇为传奇的是,北漠和江袭长得非常相像,常常被人们混淆。”我说,“传说,有一次,突厥来袭,由于敌兵太多,江袭亲临督战被箭射伤,军心大乱。这时候,北漠换上将军的盔甲,继续督战。敌军以为是江袭,看到江袭被箭射中却还生龙活虎,顿时吓得节节败退。”
林汐带着略微惊异的表情听我讲这些,我实在想不出他的态度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这都是传说啊,“爸爸说,“不过林汐,你的推测让我打开了思路。从现有的挖掘遗存来看,里面的贡品都是刀、盾、酒樽等男性的装备,这点也让我很疑惑,他的夫人难道也只是个传说?”
“也许蛛丝马迹并不在墓地里,”林汐说,“等开棺了,就会有定论。”
“爸爸,都怪你不带我去墓地,也许我能看出什么门道来呢!”我佯装不快,一边观察林汐的反应,心里巴望着他能在爸爸面前说句好话,挖掘的时候好把我也带上。然而他似乎已经不再准备讨论此事,和妈妈商量起明天的早餐。
“等开棺的那天再带你去看!”爸爸回答我,看得出他对刚才的讨论还没有消化,这座墓如果不是江袭的,对他而言是个很大的打击。
见此,我从果盘里拿了一个杏给他,“这是我今天刚摘的,特甜,就这几个,其它的都还半熟呢。”
爸爸又高兴起来,“南雨,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啊!知道哄爸爸开心啦。“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很自然地做了这个举动,甚至没有意识到那违背了我的作风,如果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存在的话,那就是林汐的一颦一笑,都让我变得内心柔软起来。此刻就是,我忘不了他在浴室时盯着我的眼神,那眼神让我觉得,我们之间存在某种美好的东西。显然,我早已经忘记,自己是个失恋三天的人。
晚饭后很久,我呆在自己屋里辗转反侧,林汐的影子无处不在,自从他那样看我,我便再也无法平静地对待我们的关系。或许,还有修补的机会?明明,不,也许,他的眼神里,藏过一丝丝的柔情,而我始终想捕捉到。今天的事情给了我鼓励,想起他在餐桌上难得的开心神态,我竟大胆地确信,也许那开心,有一部分是因为我的关系。我猜想,他看到我的身体之后,会作何感想,会不会和我一样,幻想着我们交付彼此。或许,我的这些幻想,通通都不存在。
我爬上屋顶,期望从夜空中找寻答案。今天的晚风几乎停止了摇摆,带着少有的潮湿,携带着田间的泥土和草香味儿升腾、弥漫上来,和蛙声、蝉鸣一起涌进我的耳朵里,我知道,这是XJ极少出现的潮热天气,也许只是河谷这一带的特有现象。今晚的星空和我的心情一样,朦胧而迷茫,我找不到那颗星星,它消失了。
我备感难过,为自己也为那颗星星,本来我想问它,在林汐面前,我是否还有机会。如果我去找他,会不会得到回应。如果他对我没有感觉,为何表现出那种神情。他是有多么让人捉摸不透,还是,他从来都不想让人明白他真正的心思。到今天为止,我看到的他,和第一天见到的他没什么两样,仅限于此。
然而这时候楼下传来勃拉姆斯的音乐,我听出那是林汐的CD,正是从他的房间阳台传出的。三天的沉默之后,他终于还是放开了CD,他为什么要在现在放?是放给我听的吗?我又开始疑惑。我想冲下楼去,直奔他的房间,告诉他我有多喜欢他,即便他拒绝了,也算是一种解脱,总好过把自己闷成一枚定时炸弹。可是我立刻改变了主意,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忍受被他拒绝的痛苦。
很晚,我才回房间睡觉。自从林汐来了之后,我从来不扣房间的门,暗地里期望,他随时可以过来找我,可是一次都没有。今天我也让房门虚掩着,不指望他能来,却又带着一丝希望。不知多久,我终于睡着了。梦见门被推开,一个瘦削的身影进来,是林汐,他坐在我床边静静看我,然后躺在我身边,轻轻抱住我。这梦如此真实,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温热、他指尖轻柔的力量。这真是一个美好的梦,我不想醒来。